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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大均进了厅中,看见李渔便哈哈笑道:“谪凡兄可真神速啊!”李渔十分惊诧:“翁山贤弟?”屈大均道:“牧斋先生和河东君同在下打赌,说谪凡兄一定要来江宁府找倾月班的女伶们,看来,屈某输了。”嬛伶和嫏伶上前拜道:“屈先生怎么也来了?钱先生和柳家姐姐可好?”屈大均点头笑道:“他们都很好,还托我代为问好。”嬛伶道:“我们能蒙先生们记挂,心里真是感激不尽。”屈大均道:“哪里。相逢是缘,怎么能不记挂呢。”于是向李渔道,“谪凡兄可劝动两位姑娘了?”李渔未开口,嬛伶就抢道:“他要我们跟他回兰溪去。”屈大均哈哈笑道:“谪凡兄不愧是风流才子,即便救人也想着抱得美人归啊!”李渔听了皱眉道:“翁山贤弟还有心情开玩笑!”屈大均道:“屈某开什么玩笑了?这里是江宁府,离你的老家兰溪远得很。既然都是避难乡下,干嘛跑那么远?”嫏伶道:“屈先生说的是,我和姐姐也商量说,万不得已就到回乡下老家去。”屈大均点着头,李渔却急道:“那也不行。江宁府本是前朝故都,郑成功势必要倾力夺取,而朝廷自然要竭力守城,此一战,江宁府比其他地方都危险,你们纵然躲到乡下也不安全。”屈大均道:“人家不愿意去,你偏要强求。”李渔道:“难道我要坐看她们遇险不成?”屈大均道:“这话怎么说?难道不离开江宁府就必死无疑?你何必如此慌张,国姓爷岂会无端杀戮百姓?这天下百姓只怕都盼望这国姓爷能恢复我大明山河呢!”屈大均此话一出便惹起了李渔的怨气:“你一口一个大明江山,这大明江山在哪儿呢?崇祯帝吊死煤山都十几年了,那京城皇宫里住着的还不是满人!”屈大均一听,登时立起眉眼,厉声喝道:“李渔!你大不敬!”李渔改换了不以为然的神色,笑道:“你让我敬谁?不是说南边孙可望降了朝廷,偏安的永历帝都逃到缅甸去了。这神州大地上,还有大明的君王吗?”屈大均气得双肩直颤,骂道:“李渔!这种无父无君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亏你还是大明的子孙,你……”“你们要是还怜惜大明子孙,何必兴师动众弄什么北伐?江南如今已是一方安泰,你们偏又要惹起战端。到时候,毁田坏屋,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屈大均正要辩驳,只听门外有人道:“两位先生不要吵了!”
四人回头望去,原来是嫱伶来了。嫱伶进屋,关上门道:“两位先生在这里争吵,也不怕吓了一院子的女孩子们。”李渔和屈大均两个虽然是前辈,但一个敬嫱伶是女侠风范,一个服她巾帼豪气,都不由收起怒容,平下气来。嫱伶淡淡一笑,道:“这件事情,说白了便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两位先生于家国之事各执一端,并没有什么。只是,嫱伶问一句,两位先生匆匆来到江宁府为的是什么呢?”李渔和屈大均都不答话,嫱伶道:“两位前来,不就是为了搭救倾月班的女伶们吗?既然如此,那在这间屋子里的心思应该是一样的。”嫏伶上前道:“总算是有人说句能解围的话了,我们姐妹两个快没有办法了。”嫱伶笑道:“这两位先生啊,骨子里其实一样,倔得很!”嬛伶道:“说来说去,你们三个都是为了我们姐妹,为了戏船上的人,我代众姐妹向三位致谢。”说着便躬身一拜。嫱伶向屈大均道:“先生为了我们,往来奔走,辛苦了。”屈大均笑道:“这事本就该是我辈做的。”说着看了李渔一眼,道,“我毕竟不似谪凡兄那样老迈了,我趁着年轻有力,多跑跑是应该的。”李渔无奈地一撇嘴,嫱伶道:“先生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能和我们这样的武人相比。”屈大均笑道:“嫱伶姑娘还是瞧不起屈某啊!”嫱伶道:“先生又说笑。”于是问,“先生可找到落脚的地方?”屈大均摇摇头,嫱伶道:“那先生就去往来客栈吧,那里也方便些。”屈大均点头称好,便告辞去了。嫱伶这便劝李渔道:“好了,走了一个,先生想吵架也没人陪了。”李渔道:“这个屈翁山,到底是年轻气盛!”嫱伶笑道:“这可不就是我们年轻人的事情吗。”嬛伶道:“行了,行了,就别说这个了。先坐了,给你们泡茶。”嫱伶道:“不用给我泡了,我不是来喝茶的。”说着看了看嬛伶,道,“既然李先生在,我就不拉你去了,嫏伶跟我走就行。”嫏伶一头雾水:“去哪儿?”嫱伶笑道:“去见一个人啊!”嬛伶嫏伶心中明了,嬛伶忙笑道:“知道了,你带她去吧。”嫏伶忙道:“哎,等我换件衣裳。”嫱伶扫了嫏伶一眼,道:“行了,不用换了,这件挺好看的,是你的本色。”于是不由分说地拉了嫏伶出门。
屋子里顿时清净下来。嬛伶和李渔各在一边坐着,半晌,嬛伶开口道:“哎,你不会大老远来就是为了让我们跟你回兰溪吧?”李渔看着嬛伶,道:“来的匆忙,新写的戏本子没带来。”嬛伶扑哧一笑:“你到底还是了解我的,一说就知道我想着戏本子。”于是坐到李渔旁边道:“哎,没本子你也先说说是什么好戏。《比目鱼》写好了?”李渔摇头道:“刚写了一半,这后面的戏,还没想好。”嬛伶怨道:“怎么会?这故事早就写出来了,如今不就是改成唱本,有那么难吗?”李渔忙道:“你需知道,故事好写,唱本难作。作文最乐者就是填词,可最苦的也是填词;既要合音律又要有文采,词曲宾白都要揣摩,哪有那么容易。《比目鱼》有故事在先,我只能越写越好,总不能随便写写啊。”嬛伶抿了抿嘴道:“怎么说你都有理。那你这回写的什么新本子?”李渔道:“《凤求凰》。”“《凤求凰》?”嬛伶来了兴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事吗?”李渔闭了眼睛道:“你倒想得久远,一下子就把老祖宗挖出来了,难道“凤求凰”三个字别处就不能用了?”嬛伶道:“那就要看这故事配不配的上这三个字了。”李渔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的一个故事改的,就是写曹仙俦、曹婉淑、乔楚兰三女为了吕生的婚姻,闹了无数可笑之事……”李渔还没有说完,嬛伶就打断道:“是那个故事啊?我还以为什么呢。当时我就不喜欢这个故事,堂堂男子汉弄得跟什么九天仙女似的,偏这么多女人去求他!那些女的为什么非要死缠烂打地嫁给一个人,还争风吃醋,闹得笑话满街的,太没意思了。”李渔道:“不过是写个戏逗看客们一乐,现今百姓们生活安乐,自然就图个开心了。”
嬛伶沉了口气,道:“也是。前日鸣花班演了李玉的新作《清忠谱》,竟还是不如我们演一出《占花魁》。”李渔道:“就是这个道理,盛世多欢歌,乱世才出悲音。《清忠谱》和《占花魁》都是笠庵的本子,只因为世道不同,看客们也就有了偏爱。”嬛伶歪了头看李渔道:“你叫李渔,他叫李玉;你号笠翁,他号笠庵。你们两个,是同宗吗?”李渔笑道:“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不计其数,何况我们两个只是名号类似的。”因想道,“笠庵的老父原是嘉靖年间的状元,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的家仆,申氏家班当年在江南一带可谓是赫赫有名,如今纵然衰落,却也依旧誉满吴门。”嬛伶道:“可不是,当初在苏州的时候,看过我们戏的有身份的人,都拿我们和申氏家班比。”李渔道:“笠庵守着这样一个家班,每每写了新戏便可即刻交付演唱,这对揣摩词曲甚有帮助。我也寻思着,要是也有这么个近水楼台,我这笔下的戏文就该更好了。”“好啊!”嬛伶猛地一拍李渔,“原来你安的是这个心!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不是想着救我们,而是惦念这我们这一船的人给你做家班啊!”李渔忙道:“我这如何是没安好心?救你们当然是真心实意的,只是你们若能跟我一起在这梨园行里闯荡,岂不更好?我写戏,你们唱戏,各得其乐。”嬛伶昂头道:“休想!这一船的姐妹谁的也不是,只是我们自己的,倾月班的牌子也是我们的。我们演你的戏,就照规矩付酬金,别拿什么家班的帽子来扣。再说,你如今刻书不是挣了许多钱,想要置个家班容易得很,何苦算计我们。”李渔被嬛伶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叹气道:“真是拿你没办法,怎么这么不听劝呢?”嬛伶道:“你这哪是劝我,分明是要赚我一船的人,我才不傻呢。”李渔反问:“这怎么是傻?”于是放低了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这一船的人,所以想着让你们都跟着我回兰溪去。到那时,我们就在兰溪安顿下来,我写戏,你们演,地方虽小但足以养活这些人。你们姐妹在一起,你安心,我看着你,我也安心。”
嬛伶听出李渔话中的无限情意,心里不禁柔柔的,于是坐在那里摇了摇上身,半刻才嘟囔道:“干嘛非得看着守着才安心?只要大家心里知道就行了。”李渔正色道:“你的心怎么就这么开阔?难道你,你就一点心思也没有?我几年来常往江宁府跑,你以为只是为了刻书卖钱吗?”嬛伶低了头,不答话。李渔忽然拉住了嬛伶的手,道:“六年了,嫁的嫁,走的走,你这戏船也非当初了,你难道不想给自己找个归宿?”嬛伶看着李渔,道:“人虽不尽是当初的人,可这倾月班,这戏船还是当初的。更何况,嫏伶在,娴伶在,嬗伶、妖伶都在,更别提姜伶娑伶这些老人了。这戏船是从我们家驶出去的,我没了家,戏船就是家了。我的归宿,就在这戏船上。”李渔道:“我都说了,你要愿意,可以将这戏船一并带走啊!”“你怎么能带走这戏船?”嬛伶立刻反驳道,“戏船不只是一艘船,姐妹们不只是一群唱戏为生的戏子。你知道,那丈余宽的氍毹毯上有多少不能说不能言的心思?我若是跟你走了,这戏船,就不会是当初的戏船了。”“你怎么如此执着!”李渔叹着,将手攥得更紧了,嬛伶推开李渔的手,道:“真正能做到不执着的,那是佛祖。我是个俗人,成不了佛也不想成佛,所以执着点到好。至少,这辈子做了我想做而能做的事情。”“跟我在一起就不能做了吗?”李渔逼问着。嬛伶看住了李渔的眼睛,坚定地摇头道:“不能。”李渔瞪起眼睛:“为什么?”嬛伶依旧镇定:“因为你的夫人,你家中的妻妻妾妾,我不想也不能成为她们中的一个。”
李渔顿时愣住了,半天才道:“你是为这个……”嬛伶截道:“若不是为这个,当初我就不会了无牵挂地离开杭州。”嬛伶话刚出口,便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说出了真心话,不由脸上作烧。李渔愣了一愣,苦笑一下,摇头道:“难怪你说不喜欢《凤求凰》的故事,我到今日才知道原因。可笑我一直自以为是你知音,原来对你也不甚了解,竟不知道你心底深处是这个想法,只以为是时机未到,两情未深。”嬛伶站到窗边,看着屋顶瓦楞间草,沉沉地叹了口气。李渔径自道:“我在杭州见河东君、寇白门时,只道她们是女子中至刚至情的,没想到你的心,比她们还硬。哎,真叫我有种恨不相逢未娶时的感慨啊!”嬛伶转过身来,望着李渔道:“或许这就是天意,天下的事,要真都像戏里演的那样圆满了,就没了多少意思了。”李渔苦涩笑道:“难怪圣叹兄要删改《西厢》,不愿看那张生状元及第荣归娶亲的场面!他比我,倒是更能悟透世事。”嬛伶问道:“你见过金先生?他可好?”李渔摇头:“未曾见到。翁山说他有出仕的心思,可又怕人说他风骨尽丧,在我前面将圣叹兄好一阵嘲笑。”嬛伶道:“金先生满腹才华,自然有修身齐家治天下的心思。只是……哎,你们这些文人真难做。”“所以,我只好落拓潇洒,风月之中寥慰心情罢了,免得两头受苦。”李渔说时似是笑,又是叹。
且说嫏伶和嫱伶出得门来往朝阳门走去,路边有一换马的驿站,嫱伶同那马童点点头,随即交付了银子,牵出两匹好马来。嫏伶惊讶道:“骑马?”嫱伶笑道:“还记得那年去牛首山,我和嬗伶骑马回的城,你羡慕得直流口水,也不知你这几年还了愿没有。”嫏伶灿烂一笑:“亏你还记得!我哪有机会骑马呢。”嫱伶招呼道:“过来吧,我护着你上去。”嫏伶走了过来,一脚踩着马镫,只一蹬便翻身坐了上去,晃了两晃才坐稳。嫱伶也翻身上马,一面教着嫏伶如何用马缰控制马头,一面领着她往城外去。嫏伶本是有悟性,不一会儿便能骑着马小跑起来,两个人沿着城墙根往钟山上走,一直来到孙陵岗。陈复甫正在一茅草亭子中等着,见二人来了便露出笑颜,看着她们走到跟前,因问道:“嬛伶没有来?”嫱伶道:“嬛伶被人缠住了,不得脱身。我想,带了这个来更好。”陈复甫冲嫱伶谢道:“辛苦你了。”嫱伶道:“不辛苦,这点忙,我很乐意帮的。行了,你们两个先聊着,我呢,去看看这山上埋的江东好汉。”说罢牵着马走了。嫏伶笑着看嫱伶走远,回过头正与陈复甫的目光相撞,不由得从心底里泛起春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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