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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传,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俺老婆当年唱戏时,就在戏里扮过白蛇,俺就是那个许仙啦。她怎么没把俺的脑髓吸去呢?俺老婆还不是一条完全的蛇,她只是生了一个蛇头,她有腿,有胳膊,身上还有两个奶子,头上还长着头发。但这也够让俺胆战心惊的啦。
扔掉烫手的火炭一样俺把那根虎须扔了。就这么一刹那的工夫,俺浑身就冒了大汗。
老婆冷冷地对着俺笑,由于俺刚刚看过她的本相,所以看到她的现相时突然感到陌生而害怕。那条肥滚滚的大白蛇,就藏在她的身体里,随时都会胀破那层薄薄的表皮显出原形。也许她已经知道俺看到了她的本相,所以她的脸上的笑容显得怪虚怪假。她问俺:“你看到了吗?我是个什么东西变的呀?”突然,她的两只眼睛里射出了阴冷的光,那两只原本非常好看的眼睛变得又丑又恶,那正是两只蛇的眼睛啊!
俺拙笨地笑着,想掩盖住恐慌。俺的嘴唇不得劲儿,脸皮也麻酥酥的,肯定是让她嘴里喷出的毒气给熏的。俺结结巴巴地说,没看到……俺啥也没看到……
“你骗我,”她冷冷地说,“你一定看到了什么,”她的嘴里喷出一股腥冷的气味——正是蛇的气味——直扑到俺的脸上。
“老老实实地说吧,我是个什么东西变的?”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一些明亮的鳞片似的东西,在她的脸皮里闪烁着。俺绝对不能说实话,说实话害自家,平时俺傻,这会儿俺一点儿也不傻。俺啥也没看到,真的。“你骗不了我,小甲,你是个不会撒谎的孩子,你的脸都红了,汗都憋出来了。快点告诉我,我是个狐狸?还是个黄鼠狼?要不就是一条白鳝?”白鳝是白蛇的表姊妹,越来越近了,她是在设套套俺呢。俺可不上她的当,除非她自己说她自己是白蛇变的,俺不会说这样的傻话。如果俺说看到了她是一条白蛇变的,她马上就会显出原形,张开血盆大口把俺吞下去。不,她知道俺带着刀子,进了她的肚子就会把她的肚皮豁了,那样她也就活不成了。她会用她的那根比啄木鸟的嘴巴还要硬的信子,在俺的脑壳上钻出一个洞眼,然后她就把俺的脑子吸干了。吸干了俺的脑子后,紧接着她就会吸干俺的骨髓,然后再吸干俺的血,让俺变成一张皮,包着一堆糠骨头。你做梦去吧。
你用铁钳子也别想把俺的嘴巴撬开。俺娘早就告诉过俺,一问三不知,神仙治不得。
俺真的啥也没看到。她突然转变了严肃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随着她的大笑,她脸上的蛇相少了,人相多了,基本上是个人形了。她拖着软绵绵地身子朝外爬去,一边往外爬还一边回头说:“你把你的宝贝拿上,去看看你这个杀了四十四年人的爹是个什么畜生变的。我猜想着,他十有八九是一条毒蛇!”她又一次提到了蛇。
俺知道她是在贼喊抓贼,这种小把戏,如何能瞒了俺?
俺把宝贝塞进了墙缝。现在,俺后悔得了这宝。人还是少知道点事好,知道得越多越烦恼。尤其是不能知道人的本相,知道了人的本相就没法子过了。俺看到了俺老婆的本相,挺好的个老婆也就不是个老婆了。如果俺不知道她是个蛇变的,俺还敢有滋有味地搂着她困觉;知道了她是蛇变的,俺还怎么敢搂着她困觉?俺可不敢再把俺爹的本相看破,俺已经没有什么亲近人了,老婆成了一条蛇,就只剩下一个爹了。
俺藏好宝贝,来到厅堂。眼前的景象吓了俺一大跳。天老爷爷,有一条瘦骨伶什的黑豹子蹲在俺爹那把檀香木椅子上。豹子斜着眼睛看俺,那眼神是俺熟悉的。
俺知道了黑豹子就是俺爹的本相。豹子张开大口,奓煞着胡子对俺说:“儿子,你现在知道了吧?你爹是大清朝的首席刽子手,受到过当今皇太后的嘉奖,咱家这门手艺,不能失传啊!”
俺感到心凉肉跳,天老爷爷,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俺娘给俺讲过的虎须故事里说,那个闯关东得了虎须的人,把虎须藏好后,看到的就是人的本相,爹也不是老马啦,娘也不是老狗了。可俺已经把虎须深藏在墙缝里了,怎么还是把个亲爹看成了一条黑豹子?俺想,一定是看花了眼,要不就是那宝气儿还沾在手上,继续地显灵。老婆是白蛇已经够俺受的了,再来一头豹子爹,俺的活路基本上就被培死了。
俺慌忙跑到院子里,打上一桶新鲜的井水,嚯浪嚯浪地洗手,洗眼,未了还把整个头扎进水桶里。今日早晨怪事连连,已经使俺的脑袋大了,俺把它浸到凉水里,希望它能小一点。
洗罢头脸重回厅堂,俺看到,紫檀木太师椅子上坐着的还是那头黑豹子,而不是俺的爹。它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俺,眼睛里有许多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它的毛茸茸的大头上,扣着一顶红缨子瓜皮小帽,两只长满了长毛的耳朵在帽子边上直竖着,显得十分地警惕。几十根铁针一样的胡须,在它的宽阔的嘴边往外奓煞着。它伸出带刺的大舌头,灵活地舔着腮帮子和鼻子,吧哒,吧哒,然后它张开大口,打了一个鲜红的哈欠。它身上穿着长袍子,袍子外边套着一件香色马褂。两只生着厚厚肉垫子的大爪子,从肥大的袍袖里伸出来,显得那么古怪、好玩,使俺既想哭又想笑。
那两只爪子,还十分灵活地捻着一串檀香木珠呢。
俺娘曾经对俺说过,老虎捻佛珠,假充善人,那么豹子捻佛珠呢?
俺慢慢地往后退着,说实话俺想跑。老婆是大白蛇,爹是黑豹子,这个家显然是不能住了。它们两个,无论哪个犯了野性,都够俺受的。即便他们念着往日的情分,舍不得吃俺,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俺伪装出一脸的笑容,生怕引起它们的怀疑。一旦引起它们的怀疑,俺就逃不脱了。那头黑豹子,虽然老得不轻,但它那两条叉开在太师椅子上的后腿,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充满了弹性,只要它往地上一蹬,起码还能蹿出一丈远。它的牙口虽然老了,可那两颗铁耙齿一样的长牙,轻轻地一小咬,就能断了俺的咽喉。就算俺使出吃奶的劲儿逃脱了老豹子的追击,那条大白蛇也不会放过俺。俺娘说过,成了精的蛇,就是半条龙。行起来一溜风响,比骏马还要快。俺娘说她亲眼看到过一条胳膊那样粗、扁担那样长的大蛇在野草中追赶一头小鹿。小鹿连蹦带蹿,箭一样快。蛇呢?前半截身子擎起来,所到之处,野草纷纷地向两边倒去,还带着哗哗地风响。未了是大蛇一口就把那头小鹿给吞了。俺老婆有水桶那般粗呢,她的道行比那条吞小鹿的蛇不知道要大多少倍呢。俺即使跑得比野兔子还要快,也比不过她腾云驾雾。
“小甲,你要到哪里去?”一个阴沉的声音在俺的身后响起。俺回头看到,黑豹子把身体从檀木椅子上欠起来。它的两条前腿按着椅子的扶手,两条后腿紧蹬着青砖地面,目光炯炯地盯着俺。天老爷爷,它老人家已经摆好了往前蹿跳的姿势,这一下子要是蹿出去,最不济也要到院子中央。小甲,小甲,千万别慌。俺叮嘱着自己,鼓舞着勇气,嘿嘿地笑着说,爹,俺去把那头猪拾掇拾摄,猪肉要趁新鲜卖,既压秤,又好看……豹子冷笑着说:“我的儿子,你就准备着改行吧,同样是个杀字,杀猪下三滥,杀人上九流。”俺继续倒退着,说:爹,您说得对,从今以后,俺不杀猪了,俺跟着您学杀人……这时,白蛇猛地把头扬起来,白花花的脖子上镶着铜钱般大的鳞片,银光闪闪,吓死活人。“咯咯咯咯咯……”一大串母鸡下蛋般的笑声,从她的大嘴里喷出来。俺听到她说:“小甲,看清了没有?你爹是什么畜生脱生的?是狼?是虎?还是毒蛇?”俺看到她的带鳞的脖子飞快地往上延长着,她身上的红褂子绿裤子如彩色的蛇皮往下褪去。她嘴里黑红的信子,几乎就要触到俺的眼睛了。娘啊,俺惊慌失措,猛地往后一跳——嘭!俺的耳朵里一声巨响,眼前金星乱冒——娘啊!俺口吐白沫子昏了过去……事后,俺老婆说俺犯了羊角疯,放屁,俺根本就没有羊角疯怎么可能犯了羊角疯?俺分明是让她吓得节节后退,后脑勺子撞到了门框,门框上正好有一个大钉子,钉子扎进了俺的头,把俺活活地痛昏了。
俺听到好远好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呼唤俺:“小甲……小甲……”这声音不知是俺娘的,还是俺老婆的。俺感到脑袋痛得要命,想把眼睛睁开,但眼皮子让胶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俺闻到了一股子香气,紧接着又闻到了一股揉烂了青草的味道,紧接着又是煮熟了猪肠子的臭烘烘的气味。那个声音还在执著地叫唤着俺:
“小甲啊小甲……”忽然,一股清凉,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俺脑袋猛地清醒了。
俺睁开眼,先是看到了一片飞舞的五颜六色,仿佛天上的彩虹。紧接着俺就看到了耀眼的阳光,和那张几乎贴到俺的脸上的粉团般的大脸。那是俺老婆的脸。俺听到她说:“小甲,你把俺吓死了啊!”俺感到她的手上全是汗水。她使劲儿地拉俺,终于拖泥带水地把俺从地上拉起来。俺晃晃脑袋,问:俺这是在哪里呢?她回答道:“傻瓜,你还能在哪里?在家里。”在家里,俺痛苦地皱着眉头,突然地把一切都想了起来。老天爷,俺不要那根虎须了,俺不要了。俺要把它扔到火里烧掉。
她冷冷地一笑,把嘴贴近了俺的耳朵,低声说:“大傻瓜,你以为那真是一根老虎须?那是我身上的一根毛!”俺摇摇头,头痛,头痛得厉害,不对,不对,你身上怎么会有那样的毛?即便是你身上的毛,可俺拿着它还是看到了你的本相。俺不拿它时还看到了爹的本相。她好奇地问:“那你说,你看到俺是个啥?”俺看着她那张又白又嫩的大脸,看着她的胳膊和腿,望望坐在椅子上人模狗样的爹,真好比大梦初醒一样。俺也许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你是一条蛇,梦见了爹是一匹黑豹子。她古怪地笑着说:“也许我真是一条蛇?我其实就是一条蛇!”她的脸突然地拉长了,眼睛也变绿了。“我要真是一条蛇,”她恶狠狠地说,“我就要钻到你的肚子里去!”
她的脸越拉越长,眼睛越变越绿,脖子上那些闪闪烁烁的鳞片又出现了。俺急忙捂住眼睛,大叫:你不是,你不是蛇,你是人。
第三章 小甲傻话(三)
莫言
这时,俺家的大门被猛烈地推开了。
俺看到刚刚被俺爹蹶走了的那两个衙役,竟变成了两个穿衣戴帽的灰狼,手扶着腰刀柄儿,站在大门两侧。俺吓昏了头,急忙闭起眼睛,想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从梦境中救出来,等俺睁开眼时,看到他们的脸基本上是街役的脸了,但他们手上生着灰色的长毛,手指弯曲赛过铁钩。俺悲哀地知道了,俺老婆身上的毛比那根通灵的虎须还要厉害。那根虎须也只有
你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时它才发挥神力,但俺老婆身上的毛,只要你一沾手,它的魔力就死死地缠上了你,不管你是攥着它还是扔了它,不管是你记着它还是忘了它。
两个狼衙役推开俺家的大门站在两侧之后,一顶四人大轿已经稳稳地降落在俺家大门前的青石大街上。四个轿夫——他们的本相显然是驴,长长的耳朵虽然隐藏在高高的筒子帽里,但那夸张的轮廓依稀可见——用亮晶晶的前蹄扶着轿杆,嘴角挂着白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样子是他们一路奔跑而来,套在蹄子上的靴子,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那个姓刁的刑名师爷,人称刁老夫子的——他的本相是一只尖嘴的大刺猬——用粉红色的前爪,抓起一角轿帘掀开。俺认出了这是钱大老爷的轿子。小奎就是对着这顶轿子吐了一口唾沫,招来了大祸。俺知道,即将从轿子里钻出来的就是高密县令钱丁钱大老爷,当然也是俺老婆的干爹。照理说俺老婆的干爹也就是俺的干爹,俺想跟着俺老婆去拜见干爹,可是她杀死也不肯答应。说良心话钱大老爷对俺家不薄,他已经免了俺家好几年的银子。但他不该为了一口唾沫打折了小奎的腿,小奎是俺的好朋友。小奎说小甲你这个傻子,钱大老爷送给你一顶绿帽子你怎么不戴上呢?俺回家问俺老婆:老婆老婆,小奎说钱大老爷送给俺一顶绿帽子,是顶啥样的绿帽子?你咋不给俺看看呢?她骂我:“傻子,小奎是个坏种,不许你再去找他玩儿,如果你再敢去找他,我就不搂着你困觉啦!”隔了不到三天小奎的腿就让衙役们打断了。为了一口唾沫就打断人家一条腿,您钱大老爷也狠了点,今日您送上门来了,俺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畜生变过来的。
俺看到,一只柳斗那样大的白色虎头从轿子里探了出来。天哪,原来钱大老爷是一只白虎精转世。怪不得俺娘对俺说,皇帝爷是真龙转世,大官都是老虎转世。
白老虎头上戴着蓝顶子官帽,身穿红色官袍,胸前绣着一对白色的怪鸟,说鸡不是鸡,说鸭不是鸭。他的身体比俺爹的身体魁梧,他是一只胖老虎,俺爹是一只瘦豹子。他是白面团,俺爹是黑焦炭。他下了轿,摇摇晃晃地进了俺家的大门。老虎走路,迈着方步。老刺猬抢在老虎的前面,跑进了俺家的院子,大声地通报:“县台大老爷驾到!”
老虎与俺碰了个照面,对着俺一龇牙,吓得俺一闭眼。俺听到他说:“你就是赵小甲吧?”俺急忙虾腰回答:是,是,小的是赵小甲。
他趁着俺虾腰的工夫把本相掩饰了大半,只余着一根尾巴梢子从袍子后边露出来,拖落在地上,沾上了不少污泥浊水。俺心中暗想:老虎,俺家院子里的泥水混着猪血狗屎,待会儿非把苍蝇招到您的尾巴上不可。俺还没想完呢,那些趴在墙上歇息的苍蝇们就一哄而起,呜呜呀呀地抢过来。它们不但落在了大老爷的尾巴上;它们还落在了大老爷的帽子上、袖子上、领子上。大老爷和善地对俺说:“小甲,进去。”通报一下,就说本县求见。”
俺说,请大老爷自己进去吧,俺爹咬人呢。
刑名师爷收了他的刺猖本相,横眉立目地说:“大胆小甲,敢不听老爷的招呼!
快快进去,把你爹唤出来!”
钱大老爷抬手止住了师爷的怒吼,弯着腰钻进了俺家的厅堂。俺急忙尾随在后,想看看虎豹相见那一霎是个什么情景。俺巴望着他们一见面就成仇敌,呜呜地低鸣着,竖起脖子上的毛,眼睛里放出绿光,龇出雪白的牙。白虎盯着黑豹,黑豹也盯着白虎。白虎绕着黑豹转圈,黑豹也绕着白虎转圈;谁也不肯示弱。俺娘说过,大凡野兽对阵,总是要吹胡子瞪眼龇牙咧嘴使威风,首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只要有一方怯了,闭了威,耷拉耳朵夹尾巴,目光低了,胜方胡乱咬几口也就拉倒了。就怕双方都硬撑着,谁也不肯闭威,那就免不了一场恶战。不战不好看,恶战才好看。
俺盼望着俺爹能与钱大老爷虎豹相争,互不相让。俺看到,他们互相绕着转圈子,越转越快,越转越猛,爹转成一股黑烟,钱大老爷转成一股白烟,从厅堂转到庭院,从庭院转到大街,转转转,转得俺头晕眼花,身体转成陀螺,他们最后转到了一起,黑里有了白,滚成了一个蛋;白里有了黑,拧成了一条绳。他们从院子东滚到了院子西,从院子南滚到了院子北。一会儿滚上房,一会儿滚下井。突然呜嗷一声叫,山呼海啸,兔子交配,终于天定地定。俺看到,一只白虎,一只黑豹,相距半丈远,各自狗坐着,伸出大舌头,舔着肩上的伤口。这一场虎豹大战,看得俺眼花缭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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