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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元世祖即位,曾遣翰林侍读学士郝经,为国信使,翰林待制何源,礼部郎中刘人杰为副,赴宋修好。宋少师卫国公贾似道,以前时称臣纳币,乃是权宜的计策,未曾禀闻理宗,此次北使到来,定要机关败露,瞒了一日好一日,不如将来使幽禁,省得漏泄奸谋,掩耳盗铃,终归失败。遂将郝经等数人,幽住真州忠勇军营。郝经屡上书宋帝,极陈和战利害,且请入见及归国,统被贾似道一手抹煞,并不见报。元世祖待使未归,复遣人质问宋帅李庭芝。庭芝据实奏闻,也似石沉东海,毫无影响。于是元世祖拟举兵攻宋,颁谕各路将帅道:朕即位之后,深以戢兵为念,故前年遣使于宋,以通和好。宋人不务远图,伺我小隙,反启边衅,东剽西掠,曾无宁日。朕今春还宫,诸大臣皆以举兵南伐为请,朕重以两国生灵之故,犹待信使还归,庶有悛心,以成和议。留而不至者,今又半载矣,往来之礼遽绝,侵扰之暴不已,彼尝以衣冠礼乐之国自居,理当如是乎?曲直之分,灼然可见!今遣王道贞往谕卿等,当整尔士卒,砺尔戈矛,矫尔弓矢。约会诸将,秋高马肥,水陆分道而进,以为问罪之师。尚赖宗庙社稷之灵,其克有勋!卿等当宣布腹心,明谕将士,各当自勉,毋待朕命!曲直有归,故全录诏敕。
是时阿里不哥虽已败遁,尚有余党未靖,且因元江淮都督李毡,居心反复,尝把恫疑虚吓的言词,入奏世祖,因此攻宋的诏敕,颁发于中统二年,各路兵马,尚未大举。三年春季,李毡竟以京东降宋。世祖大怒,立遣史天泽总诸道兵,攻李毡于济南,长围数月,破城擒毡,支解以徇。五年,世祖复改元,称为至元。阿里不哥率众来降,世祖以兄弟至亲,格外赦宥,免他罪名。由是内讧悉平,一意对外。
适宋潼川副使刘整,为贾似道所嫉忌,籍滤州十五郡,归降元朝。又是贾贼殴使。整系南宋骁将,且尽知国事虚实,至此为元所用,授夔路行省,兼安抚使。整遂与元帅阿术,同心筹划,议筑白河口城,断宋饷道,进规襄阳。宋四川宣抚使吕文德,阿附似道,好为大言,闻刘整筑城消息,毫不介意。且谓襄阳城池坚深,兵储可支十年,元兵即来,亦不足惮。襄阳守将吕文焕,遣人报知文德,请先事预防,反见斥责。待刘整筑城已就,遂与阿术合兵攻襄阳。文焕登陴固守,数月未下,元世祖复遣史天泽等,督师援应。天泽到襄阳,见城高濠阔,料非旦夕可破,遂筑起长围,联络诸堡,把一座襄阳城,围得铁桶相似,水泄不通。
那时宋理宗已经归天,太子禥循例嗣统,号为度宗。度宗昏庸,过于乃父,一经登基,便封贾似道为太师,倍加宠眷。似道入朝,度宗必答拜,有所谘询,必称师相;因此这位贾太师,越加尊严,一班蝇营狗苟的贼臣,且拍马吹牛,称似道为周公。似道益发刁狡,屡求辞职,甚至度宗拜留,为之泣下。且恐他不别而去,令卫卒夜卧第外,监住行踪。后复命他三日一朝,治事都堂,且就西湖中的葛岭,替他筑起大厦,以资休养,总道他是擎天柱石,保国元勋。若不如此,赵氏何致即亡。他遂颐指气使,无论军国重事,总须先行关白,方可举行,朝右大臣,偶或龃龉,立加窜逐;或因度宗稍有可否,即称疾求去,以故言路壅塞,苞苴公行。这度宗也全然昏迷,整日里宴坐深宫,与妃嫔等饮酒调情,乐得将国家政务,付于师相。师相恰日居葛岭,起楼阁亭榭,作半闲堂,筑多宝阁,取了一个宫人叶氏,作为己妾。他尚嫌不足,常令手下密访美姝,如果姿色可人,任她是娼妓,是尼觋,一古脑儿招入宅中,日夕肆淫。这叫作盲子吃蟹,只知道鲜。还有一桩最喜欢的事情,乃是与群妾斗蟋蟀儿。大约是寓意教战。自是累日不出,有诏令六日一朝,继复令十日一朝,他还是不能遵旨,阳奉阴违。那时襄阳日危,吕文焕连岁支持,很是惶急,一面向吕文德乞援,一面请贾似道济师。吕文德疽发背死,女夫范文虎代任,与乃翁同一糊涂,哪里肯发兵往援。贾似道没有别策,总教瞒着一个主人翁,便算妙计。
一日入朝,度宗问道:“襄阳被围,已是三年,如何是好?”似道怫然道:“北兵已退,这语从何处得来?”度宗道:“日前有女嫔言及,因此怀疑。”似道问女嫔姓氏,度宗不答。似道又要求去,经度宗固留不从。度宗没法,只好将女嫔遣出,活活赐死。可怜这红粉佳人,只为了一句话儿,平白地丧了性命!冤乎不冤。廷臣见这般情形,哪个敢再言边事。
既而似道良心发现,饬李庭芝往援襄阳,又被这范文虎从旁阻挠,多方牵掣。后来文虎奉旨促师,没奈何督兵十万,进至鹿门,被元将阿术截杀一阵,吓得心胆俱裂,连忙逃走。李庭芝闻文虎败还,特遣勇将张顺、张贵,率锐卒往襄阳。两将乘汉水方涨,鼓舟而进,至高头港口,满江扎着敌舰,几乎无缝可钻。张贵冒险杀入,张顺后继,竟冲开一条走路,直抵襄阳城下。城卒出来接应,把张贵迎入,独不见张顺,过了数日,江上始浮出顺尸,身中四枪六箭,怒气勃勃如生,方知张顺已死了。张贵见城中大困,募死士二人,遣赴范文虎处乞援。返报如约,贵遂辞别文焕,突围东行。既出险地,已是天晚,望见前面来了无数军舰,总道是援军过来,急忙欢迎。谁知来舟统是元军,一时不能趋避,被他困在垓心,杀伤殆尽。张贵身受数十创,力尽被执,不屈而死。嗣是襄阳绝援。
未几,樊城又失。樊城与襄阳为犄角,守将范天顺、牛富,本与吕文焕誓约死守。至是两将战死,襄阳益孤,元兵复用西域人所献新炮,攻破襄阳外郛,内城益急。文焕每一巡城,南望恸哭而后下。元将阿里海涯复招谕城中道:“尔等拒守孤城,至今五年,为主尽忠,也是应分的事情;但势孤援绝,徒害生灵,尔心何忍?若能纳款归降,悉赦勿治,且加迁擢,凭你等酌择!”又折矢与文焕为誓,文焕乃出降。偕阿里海涯朝燕,元主以文焕为襄、汉大都督,与刘整一体重用。文焕之罪,似减于整。
襄樊既失,江南失险,警报连达宋廷。给事中陈宜中上疏,归咎范文虎,乞即行正法。贾太师暗中庇助,止降一官。就是度宗优礼似道,也始终勿衰。似道母死,诏用天子卤簿饰葬,并令似道墨绖还朝。师相的气焰未衰,主子的福寿已尽。度宗病逝,子显立,年仅四龄,由太后谢氏临朝听政,仍把那元恶大憝,倚作长城。想尚有一块干净土耳。惹得元主连番下诏,数贾似道背盟拘使的罪名,饬史天泽、伯颜总诸道兵,与阿术、忙兀、逊都思塔出等,及降将刘整、吕文焕,大举南侵。途次天泽遇病,有旨召还,饬各军统归伯颜节制。伯颜遂分各军为两道,自与阿术由襄阳入汉济江,以吕文焕将舟师为前锋;别命忙兀东出扬州,以刘整将骑兵为先行,旌旗招飐,戈戟纵横。看官!你想这区区南宋,还能保得住么?伯颜军顺汉水南下,屠沙洋镇,擒守将王虎臣;破新郢城,杀都统边居谊;进拔阳逻堡,走淮西置制使夏贵;取鄂州,降城守张晏然、程鹏飞。
宋廷大惧,只得请出这三朝元老,督领诸路军马,抵御元军。可奈诸路将士,统已离心,陈弈以黄州叛,吕师夔以江州叛,都奉款降元,连贾太师极力庇护的范文虎,
也居然反颜迎敌,叩首阿术军前。这等小人最不足恃,然安富尊荣,偏在若辈,令人恨煞!元朝虽亡了史天泽,死了刘整,锐气仍然未衰。贾似道闻刘整死,还自称天助,调集精兵十三万人,陆续起行。前哨委了孙虎臣,中权委了夏贵,自己带着后军,出驻江上。元伯颜率同阿术,渡江南来,与虎臣军遇着,两下接战,炮声如雷,虎臣惧甚,忙过其妾所乘舟。出战时带着美妾,究属何用。岂亦学韩蕲王之挈梁夫人耶!大众疑他遁走,顿时散乱。夏贵以虎臣新进,权出己上,本已事前观望,此时亦不战而奔。剩了似道一军,还有什么能耐,索性也走了他娘,管什么国计民生!
元兵趁势残杀,江水尽赤。于是镇江、宁国、江阴守臣,皆弃城遁去,上行下效,捷如影响。太平、和州、无为军,俱相继降元。似道还想奉币请和,遣使至元军,被伯颜拒绝。
奔至扬州,束手无策,只上书请迁都。太皇太后谢氏不许。廷臣窥见微旨,遂连劾似道,陈宜中初得似道援,骤登政府,至是也奏请诛逐。乃罢似道平章都督,并遣元使郝经等北归。已无及了。一面下诏勤王,诸将多不至。只鄂州都统张世杰,率师入卫;江西提刑文天祥起兵赴难;湖南提刑李芾,也募壮士三千人,令将吏统带,东出勤王。无如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建康守将赵潽,弃城先遁,元伯颜安然入城。宋江淮招讨使汪立信,闻建康被陷,料知宋不可为,扼吭而死。宋吭已被元扼,汪公也只好绝吭了。元兵遂长驱入常州,下无锡,宋廷亟命张世杰总统人马,分道拒敌,稍稍得手。
元世祖复遣尚书廉希宪,工部侍郎严忠范,奉国书南来,还有意与宋议和。希宪至建康,与伯颜会晤,请兵自卫。伯颜道:“行人在言不在兵,兵多反招疑忌。”嗣经希宪固请,发兵五百名送行。到了独松关,宋守将张濡部曲,不分皂白,竟袭杀忠范,执希宪送临安。及伯颜遣书诘责,宋廷遣使答报,只说是边将所为,未曾禀报。伯颜再遣议事官张羽,同宋使返临安,不意到了平江,又被杀死。还要乱杀使人,真是坏事!
元兵愈加气愤,直逼扬州。李庭芝遣将苗再成、姜才等,率兵阻截,皆败绩。接连是荆南被陷,嘉定诸城叛去。军报日紧一日,于是张世杰大出舟师,与刘师勇、孙虎臣等屯驻焦山,连舟为垒,示以必死。元阿术登高遥望,想了一个火攻的计策,遂精选弓弩手,载舸直进,连发火箭,迭射宋军。霎时间烟焰蔽江,篷樯俱焚,宋军进退两穷,相率赴水,师勇、虎臣等都截舟自遁。单剩了张世杰,已不能军,只得奔回圌山,再请济师。坚壁中流,并非万全之策,即非火攻,亦难持久,张世杰殆忠有余、而识不足者。
是时王爚、陈宜中,并为丞相,意见不协,各自求去。至世杰败溃,王爚以二相在朝,反多顾忌,不如遣一人出督吴门。太后不从,爚遂乞罢,因免相,未几遂卒。还是死得干净。文天祥到临安,上疏请分建四镇,各专责成,亦不报。此时虽有明主,亦未能转败为胜,况妇人秉国乎!只把贾似道贬置循州,被监押官郑虎臣拉死,总算为天下雪愤!罪不容于死。嗣是泰州失守,孙虎臣自杀,常州被屠,知州姚訔等战死,刘师勇逸去,独松关也被残破,张濡不知去向。既而知州李芾,复殉难潭州,都统密佑,又遇害抚州。湖南、江西,尽为元有。宋廷又遣工部侍郎柳岳,赴元军请和。伯颜愤然道:“汝国执戮我行人,所以兴师问罪。从前钱氏纳土,李氏出降,统是汝国祖制。汝国何不遵行?况汝国得天下于小儿,今亦由小儿失国,天道不爽,何必多言?”柳岳不得已还朝。复遣宗正少卿陆秀夫,再至元军,求称侄纳币。伯颜不从。降称侄孙,亦不见许。陆秀夫还,陈宜中奏白太后,请再使元军,求封为小国。太后依议,仍令柳岳赉表前行。
到高邮,被民人嵇耸所杀。太后妇人,尚不足责,陈宜中堂堂宋相,厚颜如此,实是可杀。
元兵进降嘉兴,陷安吉,直捣临安。文天祥、张世杰请移三宫入海,自率众背城一战。陈宜中不以为然,商诸太后,遣监察御史杨应奎,奉了传国玺印,出降元军。伯颜受玺,并召宜中出议降事,宜中惶惧,夜遁温州。张世杰愤甚,与刘师勇、苏刘义等率所部入海。只文天祥尚是留着,太后令为右丞相,如元军议降。天祥辞去相职,竟赴元军面责伯颜。伯颜将他拘住,遂遣将入临安府,封府库,收图籍符印,并胁宋太皇太后手诏谕降。
过了数日,遂掳帝显及皇太后全氏,福王与芮等北去。只太皇太后谢氏,因疾暂留,后来亦被元兵舁出,送至燕都。惟度宗尚有二子,长名昰,封益王,年十一岁;次名昺,封广王,年六岁。当临安紧急时,与母杨淑妃潜行出城,奔至温州。陈宜中迎着,同航海赴福州,奉为嗣皇帝,尊杨淑妃为太后,同听政。张世杰、苏刘义、陆秀夫等继至,复组织朝堂,仍命陈宜中为左丞相,都督诸路军马。还要用他,可笑可恨。张世杰等任官有差。那时文天祥亦自镇江逃归,浮海至闽,杨太后令为右丞相。嗣与宜中议事未协,出督南剑州。
元兵一面入广州,摧锋军将黄俊战死,一面破扬州,宋右丞相李庭芝,指挥使姜才被执,劝降不从,俱被害。闽中因此被兵,任你文天祥开府招军,张世杰传檄勤王,都弄得落花流水,不见成功,帝昰与太后杨氏,舍陆登舟,今日走这里,明日走那里,受尽惊风骇浪,支持到两年有余,可怜那十余岁的小皇帝,已受了急惊病,到了碙州,一命呜呼!再立其幼弟昺,年仅八龄。陈宜中遁死海南,用陆秀夫为左丞相,与张世杰共秉朝政。秀夫正笏垂绅,犹把那大学章句,训导嗣君。未免迂腐。
嗣闻元兵又至,复逃至厓山。元将张弘范,潜师至潮阳,先袭执了文天祥,复进兵厓山。张世杰又用这联舟为垒的法儿,守住峡口,复用水泥涂舰,防备火攻。张弘范倒也没法,只遣人招降,世杰不许。弘范分兵堵截,断宋军樵汲孔道。宋军大困。元兵复四面攻击,不由宋军不走,就是赤胆忠心的张世杰,也只好断维突围,带着十六舟,夺港自去。陆秀夫先驱妻子入海,自负幼帝同溺。太后杨氏抚膺大恸道:“我忍死至此,无非为了赵氏一块肉,今还有什么望头?”也赴海死。世杰至海陵山下,适遇飓风大作,遂焚香祷天道:“我为赵氏,也算竭力,一君亡,又立一君。今又亡了,我尚未死,还望敌军退后,别立赵氏以存宗祀。若天意应亡赵氏,风伯有灵,速覆我舟!”言已,舟果覆,世杰亦溺死。
宋自太祖至帝昺,共三百二十年,若从南渡算起,共一百五十二年。小子走笔至此,也觉满腹凄怆,欲做一首吊宋诗,想了半晌,竟无一字,只记得文信国文天祥封信国公。目击厓山诗,很是沉痛。诸君试一阅看,其诗曰: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忻赵人怨,大风吹砂水不流,为楚者乐为汉愁。兵家胜负常不一,干戈纷纷何时毕?必有天吏将明威,不嗜杀人能一之;我生之初尚无疚,我生之后遭阳九,厥角稽首二百州,正气扫地山河羞!身为大臣义当死,城下师盟愧牛耳。闲关归国洗日光,白麻重拜不敢当!出师三年劳且苦,咫尺长安不可睹!非无虓虎士如林,一日不戒为人擒。楼船千艘下天角,两雄相遭相喷薄。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猬交沧溟。游兵日来复日往,相持一月为鹬蚌。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河带吞。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谁雄谁雌顷刻分,流尸浮血洋水浑。昨朝南船满崖岸,今朝只有北船在。昨夜两边桴鼓鸣,今夜船船鼾睡声。北家去军八千里,推牛酾酒人人喜。惟有孤臣泪两垂,明明不敢向人啼,六飞杳霭知何处,大水茫茫隔烟雾。我期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欲知文信国后事,试看下回便知。
本回叙南宋亡国,独于攻守襄阳事,叙述较详,盖襄阳为南宋咽喉,襄阳一失,南宋之亡,可翘足待也。此外俱从简略,随笔叙上,此由《宋史》当有专属,不必于《元史》中详述。惟于贾似道、陈宜中之误国,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之尽忠,仍行表白。彰善瘅恶,史家之责,著书人夙存此志,不嫌烦复也。且观其全回用笔,一气赶下,“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此文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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