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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头除去纸张,剩下的都是照片,戴着白雪皑皑帽子的高山,初秋染黄的树林,辽阔的草场角落里头远远点缀着经幡白塔,与舒展臂膀的开心笑着的灰扑扑的郑少荣,郑少荣前半辈子只怕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但只怕也从未有过如此会心的笑容。
信件通篇采用日记形式书写,每一张照片都编了号,与日记日期对应,图文并茂让林耀有一种郑少荣亲身站在身边讲述旅程的错觉,拿着把自己关房间里看了一整天。
最近的日期是七天以前,远比其他日子所写篇幅来的简短,也更潦草。
1991.9.12
“耀仔,见信如见人,我不知道这封信什么时候才会寄到,进入高原之后沿途补给点很少,不想让我们之间的私话绕过半个地球再通过别人的口来转达,每日都有写信,却找不到机会送出。
昨天我们所坐的车通过芒康一段石路时候出了点小麻烦,暂时走不动了,不要太担心,我很好,只是会到附近的寺庙中借住一段时间,听到此**的次仁活佛说每十天会有邮差过来收信,今天正是第十天,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让我整理好路途中的信件与照片,本来担心寄底片过来会曝光,奇怪的是寺中竟然有僧人会冲印胶片。
一路看过许多美景,那是我从来未曾见到过只存在于想象里的天地,此刻尽在眼前,心从未有过的宁静,很可惜你没有与我同行,只好送你几张照片解馋。
又及,不知道去年在帝都买的佛珠你是否与我一样日日戴在手上,如果不在,一定记得找出来贴身带好,此物有大缘法,信件中不便透露,完成西藏之行再与你详说,千万千万。”
林耀放下信件抬起手腕,盯着那八十万买来郑少荣重复提示的玉珠看了半天,实在没能看出甚么名堂,既没变白些,也没变大些,还是圆润凝华,类似于和田种玉的触感,郑少荣究竟在西藏遇到了怎样的事,才会说出这番话?
林耀所不知道的是,远在西藏的郑少荣并不如信中所说一切很好,迟来的强烈高原反应与所遭遇的意外让人很难忍受,强打着精神才写完这封短信。
川藏南线即便在大幅度修缮过的二十一世纪亦是驴友们挑战极大的线路之一,更不用说九十年代初,行走在横断山脉那狭窄而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之上,有些道路甚至并不与山体平行,它可以是倾斜的三十度角,四十度角,考验着轮胎的抓地力的同时极容易让人以为是悬空在半空之中,路边偶尔可见散落一地的木材,承载它的车辆已经翻入了近千米深的峡谷之中,时刻提醒在这条世界上最艰险漫长的道路上有过多少冤魂。
9月初的时候,西藏漫长的雨季还没有过去,漫天雨幕中环山路上一辆越野车拐过山头进入了急弯,雨刷以它所能达到的最高速度来回横过前车窗,以免阻碍驾驶视线。
“郑先生,前边五十公里有座扎西寺,老宋说往年这时候那里都会有名精通藏医的活佛去做法,到了地方在那里停留一段时间求活佛为您看看。”出发已经十多天,道路越到后来越难走,车中人被一路无法避开的坑洼颠得上下起伏,白子隔上几秒就通过反光镜看紧皱眉头靠在座椅背的郑少荣一眼,他早年服役于高原,去内陆待久了再度重回也有些不习惯,更何况是在沿海地区生活惯了的郑少荣?离开四川境内进入藏区以来,氧气越发稀薄与海拔越发增高,尽管做了一定预防工作,郑少荣情况依旧越来越不妙。当白子还是个新兵蛋子的时候,曾见过新战友因为不能适应环境引发肺水肿留在了高原。如果真有什么意外,叫他怎么和林耀与叶二交代。
“嗯……我还好,只是有点头疼,休息一夜会好的,宋师傅,还有多少时间到达芒康?”郑少荣轻揉太阳穴,勉强扯出笑容缓解随行众人的不安,语气中所透出的虚弱使得他的话没有多少说服力,被高反缺氧折腾得昏昏沉沉的头脑无法如早几天一样去欣赏自然雕刻出的神作,可尽管一路中遇到了远比相像中艰苦得多的环境,也没有让他产生原路返回,换一个季节再来的念头,飞机上脑海中偶然闪现的那片天空,从进入西藏开始变得更为明朗,心里那隐隐约约的呼唤,离西藏腹地每近一步,都会变得更为清晰,每一次入梦都会不停回响,回现,该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召唤着他继续前行,虽然并不知道它来自于何处,只是尊崇着声音的指引,也许到达终点答案自会揭晓……
“天要是能变晴还有半个小时能到芒康,如果还是这种天气大概得两小时以后。”宋师傅牢牢把住方向盘丝毫不敢分神,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郑少荣“路上都是泥水坑快不起来,我最担心的是山上……”
猛然惊雷乍起,一条光电与前方山顶练成一线,之前听过的雷声都不相同,其中夹带着持续钝闷的小轰隆声,宋师傅说话戛然而止,一脚踩下刹车扯过抹布抹干净前窗因车内外温差而结成薄薄雾膜,伸长脖子往前头张望,也不知张望些什么。
“听声音应该就在前边,我去探路看看……”宋师傅把车尽量停靠得更贴近岩壁,拉起手刹顶着瓢泼大雨跳下车往前头下个拐角跑,过了小二十分钟浑身湿透打着哆嗦钻进了宽大的车尾厢,一边接过白子递上的手巾一边把行李裹上备好的塑料布往外边丢“我正担心雨下太大会出事,前边就塌方落石车过不去,这路又太窄倒不了车,白兄弟你们几个扛上行李,准备好走着去芒康,到了芒康再联系成都从兵站里借车往拉萨走。”
“必须走么?等雨停了我们几个清理干净路面……”白子实在担心郑少荣正高反着又得淋雨,高原上一旦感冒,缺医少药那是拿着命在玩儿。
“不行,最大那块石头得有十来吨重,我们可没搬山倒海的孙悟空那能耐。我刚看了看,整块岩壁都不稳定,呆在车里说不准什么时候落下两块大石头把我们都给砸成饼,淋雨还有药医,砸死了可拼不回来,你们几个还是从老山前线特务连回来的,这点儿苦都受不了?”老宋语气不太好,他一年多半时间在路上,其余时间不是与老婆温存就是下象棋,甚至去年春晚都因为大雪压垮了兵站信号设备没看成,白子几个也没和他说过郑少荣身份。在他想来一群老兵好好工作不干,护送着个资本家的公子哥闲的没事往穷山恶水跑,不是闲得慌么。
“我这……”白子身为老兵的自尊让他无法忍受宋师傅轻视,恨不能跳下去和老宋一人一包来个负重越野十公里,而郑少荣的身体状况却不容许他由着自己性子来,握住车门把手攥成了拳头,一会看看宋师傅一会看看郑少荣,牙齿都快要磨穿,其余人唯白子马首是瞻,白子不动,他们也都不动。
“宋师傅也是为我们安全着想,白子,走吧。”郑少荣打断白子第一个打开车门拽起行李,无论怎样,老宋是叶二找人调拨的南线老司机,论路线与环境怎么都比自己与其他人熟悉,不是不能理解白子的顾虑,但自己没他想象中那么娇弱,赶戏的时候夜夜通宵,海水中泡,高压水枪下淋上几个小时也不是没有过,何至于就和深闺小姐似的怕磕着碰着。
“我来背,您小心别让雨淋着……”郑少荣一下车白子怎么可能还留车上,几步冲到车尾厢拽出件雨衣给他披上,一人扛着三四件行李招呼兄弟们都下车扛包。然而人的承载能力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车辆,百般坚持之下郑少荣也没有做例外一个,还是背了约二十公斤在身上,那里面有他的一大堆胶卷与镜头,在西藏这个光影的天堂里可以磨练如何发现美,如何表达美。
雨水倾泻而下,雨衣并没有多大多用,水珠总能钻进各个缝隙里,三个小时后到达芒康县,除了被完整包裹在塑料布中的背包,一行人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燥的,衣服混合泥水湿嗒嗒粘附在人身上,和着与雨同时袭来的烈风,十多度的天气却让人透骨寒冷。
郑少荣的意识在行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开始恍惚,头脑一片嗡嗡作响,血液像是沸腾着让人一阵阵的温暖,然后又从沸腾到冷却,最后一段路几乎是铁青着唇色无意识的仅凭一股子毅力强撑跟在老宋后边。白子心里急也没法子,及早赶到目的地,比在冷风中继续淋雨好。
芒康县的边缘有了人,有了马,有了车。藏式的民居按着自由的方式散落在灰扑扑刻板的低矮制氏楼房中,打听之后相比起乡镇卫生院,搀扶着几近虚脱郑少荣的白子更为相信活佛医术。老宋虽不喜欢郑少荣,也不愿意出人命,他跑了很多年川藏线,总认识那么三两个熟人,在附近相熟的牧民处借来辆马车,驮上郑少荣往扎西寺跑。
人烟渐渐远去,一整片草场上白墙金瓦的扎西寺孤零零的矗立在那里,白子敲开门时寺里正在做藏历十日的法会,接待的小喇嘛不会说汉话,双方鸡同鸭讲了许多句也没听明白什么意思,满头是汗匆匆跑回室内拉来一个稍稍年长的喇嘛才算把他们先安置。
迷迷糊糊间郑少荣不知有多少人在他身边穿梭来去,塞了些什么丸子汤药入口,好像过去了很长时间,头疼得渐渐没那么厉害,身上的热也褪去了些。
“醒了?那就睁开眼吧。”似乎有人在摩挲他头顶,郑少荣顺声音睁开万斤重眼皮,一个六十岁上身披红裟满脸丘壑的光头老人一手放在自己身上,是错觉吗?有一股暖暖的气息从头顶中灌入体内,体力似乎正在缓慢增加。
“我……”拥有万千歌迷的嗓子沙得不成模样,头脑虽然清楚了些,还是昏沉得难受,郑少荣撑住胳膊慢慢半坐起身擦去额角粘腻的汗珠“您是活佛?”
“藏区里一般都叫仁波切,只汉人才叫活佛呢。”活佛就着郑少荣所躺的榻上另一边坐,没想象中那些虚无缥缈的超尘仙气,就是个寻常慈祥老人家“好些了么?你手上的佛珠从哪里来?”
“与朋友在帝都城古玩地摊上买的,摊主曾说它是从宫里流出来,前清雍正也曾带过……”说到另一只,郑少荣想起了远在苏联的林耀,一路上都无条件与他联系,也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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