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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糖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推糜黍;二十六,去吊肉;二十七,宰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首;三十晚上守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天启七年大年三十天还未亮时,如今只掌半个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就已经在妻子的服侍下起身。今天是个大日子,他早早起来,穿了玄青唐草团花暗纹杭锻袍子,穿了一双黑毡毛面靴,等老妻替他整理头发——挽起发髻,再戴上一顶黑绸面的老人巾;净了面,又用桃枝的齿木沾了用柳枝,槐枝,桑枝煎水,入姜汁,细辛熬膏的牙膏,细细刷牙一番。
小厮给他送来早饭,菜粥肉酱,再有馒头大头菜等物,他仔细看过,没有葱姜韭菜一类,这才坐下用饭,匆匆几口,也不晓得吃出个甚滋味,便起身穿了遍地靛蓝的富贵纹洒金棉搭护朝外院走。
今日实在是要忙得狠。大管事一面脚步不停,一面漫无边际的寻思——祭品等物头先便备好,祭器着人擦洗点数,也是做完便做完的事,还有各处洒扫,各处值守,上午的祭祖,晚间的守夜,值夜的防火,凡此种种,李三忠脑子竟是片刻都不得闲。
他一面想着,一面就走到后院的正房,如今李永仲的住处。因现下这位年轻的家主还未娶妻,更没有别的妾侍一流,后院与前院并不像李齐在世时那样门禁森严。即便如此,秉性谨慎的李三忠还是停在正房门口,梧桐替他报名传话,里头传出李永仲淡淡的一声进来,大管事才撩起前摆,跨进门去。
李齐在时,不论何处,屋内多陈设富贵之物,多宝阁上多设金玉盆景,如意,各色吉祥物事;但如今李三忠所见之处,昔日陈设基本已经撤换,现如今常见松竹,除了几个羊脂玉的摆件,大管事熟悉的那些摆设几乎被书本或者木器取代。
他甚至看到以前摆着一对多宝嵌金宝瓶的格子里换上了一个小小的木质风扇车,见他的视线一直在其上流连,正在用饭的李永仲笑了一笑,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来,显然很了解这位大管事在想什么——当初他让梧桐给他找来这东西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梧桐一模一样的神情了。
许是要过年,连他的心情都好起来。李永仲将筷子搁下,难道的多嘴同李三忠解释了一句:“偶尔在杂货铺子里见到,觉得有趣,就买回来。”他又一笑,看着仍旧一脸郁郁不得释怀的大管事认真道:“这房里,原也太堂皇了,我尚年轻,还是简朴些好。”
又问李三忠:“也太早了,李叔用没用饭?”不待他回答,李永仲已吩咐梧桐道:“给大管事加副碗筷。”
李三忠惟有唯唯而已。
李永伯也起了个大早。他近来已经很久没去妻子陈氏的房里,一直宿在小妾怡红的西厢房。不得不说,他在怡红这里颇为得趣——妻子将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注到体弱多病的长子身上,而她原本也是一个贤惠温婉的女人,和怡红当然无可比较,后者的娇媚和顺从却让李永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尤其怡红心思聪敏,李永伯渐渐养成了同她商量事情的习惯,通常情况下,怡红的点子三五回里,总能有那么一两回相当管用。
他渐渐不想再回到妻子的正房,看待长子的眼光也慢慢古怪起来。他当然爱他的儿子,但是……李永伯某些时候也会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他的次子将是一个聪明的,能跑能跳,健康的孩子。
和长子完全不同。
“老爷,仲官儿院子的李管事打发人来问,今年的祭祖是怎么做法?”下人在门口诚惶诚恐地小声问道,“管事说,就快误了时辰,请老爷快着些。”
平举着双手正任由怡红给他穿衣的李永伯哂笑一声,懒洋洋地道:“那小杂种如今不是自诩家主么?何必来问我?他不是一向没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么?”
门外的仆役唯唯诺诺地道:“那,那老爷……”
三姨娘怡红的声音响起来:“咱们老爷是正子嫡孙,祭祖这样的大事,老爷当仁不让啊。你去告诉李三忠,就说老爷身为嫡长,自有气度规矩,二叔既然是支子,虽是家主,但今年可是老太爷走后的头年,有些规矩,咱们还是不好轻忽啊。”随后是李永伯哈哈的嚣张笑声。
李三忠悄悄收回就要迈进院子的脚,他木着脸听了一会儿,转身就朝外走。随行的跑腿小厮呆了呆,赶紧赶上去轻声问:“管事,咱们不去寻伯官儿啦?”
大管事站定脚,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径自丧着脸脚下生风地往外走,直到转出院门夹道,他才停下脚步,旋地转身,恶狠狠冲这个往常乖巧伶俐的贴身小厮喝道:“就你机灵!就你话多!你那机灵儿嘴儿怎么就不寻摸针线给缝上呢!”
如此说完他尤自气不过,兀自在水磨青石铺地砖上背着手气呼呼地踱了两圈,脸上阴得能滴下水来,面上越是平静,内里一股邪火越是无法平息。他看着李永伯长大,素知他的德性,况且主仆有别,他不敢怨,但那个三姨娘是个什么东西?!老太爷李齐病重时被一顶软轿抬回来的婊.子,如今也抖落起来了!?
将一口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气勉强憋回胸膛,李三忠眯着眼睛往已经露出鱼肚白的天际望了一会儿,再低头时已经又是平日里那个一脸恭谨的李府大管事,他默了一阵儿,往战战兢兢的小厮头上一拍,淡淡道:“以后少说多看,少问多听!你也是十五六岁上的人了,再过两年,我向仲官儿讨个情,放你到井场上做个管事,可比在后宅里头逢迎好上百倍——这是实实在在的前程!”
刘三奎从祠堂里带了一身香烛味道出来,他的贴身小厮和跟班不敢进去,都在三进院子外等他。大冷的天气,刘三奎穿了一身从辽东运来的貂绒搭护并蜀锦方胜铜钱素面的直身,头上戴了顶东坡巾,方正端谨的脸上笑得一派温和自然,平易近人地和族亲一道说说笑笑迈出祠堂大门,在外头冻了一上午等候已久的小厮立刻小跑上来,恭恭敬敬地给他送上一条缎面大氅,他这才和旁人拱手作揖,再三道别,回自家的马车上去了。
放下车帘,原本和善的神色渐渐从刘三奎脸上隐了去。他倚着车厢里的一张小几,漫不经心地从茶巢子里端出微烫的茶碗喝了两口,垂眸看着茶水表面随着马车行走而微微泛起波澜,半晌听不出喜怒地道:“你们说,李府今年的祭祖,是两边各管各的?”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人欠欠身子,谨慎地开口道:“听伯官儿院里传回来的话,确实如此。”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老爷,恕小人多一句嘴,伯官儿纵然不是个成器的,但李家那位仲官儿不是好相与的。咱们大张旗鼓地把恁多人插进李家的井场里,这到底……有几分不妥吧?”
刘三奎哼笑一声,悠悠然地道:“哪里不妥了?我是伯官儿正经的亲娘舅!论起来,他李永仲见了我的面,也要喊声舅老爷!再说了,我拨人去李家的井场不假,但这却是我那好外甥亲自来请的我!不是我刘家死皮赖脸地一定要去添李家的屁沟子!”
他斜觑了一眼中年人,勉强坐正身体,一边摸出柄如意在手里把玩,一边给自己心腹管事言说道:“冯管事,现今这情形,已和李齐那老家伙在世时大不一样。李永仲看似精明,实则内里是个不中用的,竟然把到手的肥肉又吐出去——别跟我说什么宗法嫡庶,商场如战场,只可进,不可退,可他呢?”刘三奎冷笑一声,长吐出口气,又道:“嘿嘿,说起来,我可真该感谢我那好外甥,不是他,我又怎么有机会伸手到这份大礼当中?”
冯管事嘿嘿一笑,凑趣过来小拍了刘三奎一记马屁道:“老爷英明。不过,这若不是亲娘舅,又怎么想到帮忙呢?说起来,这人工等事,伯官儿可是任事不管啊,井场上雇挑水匠,还是从咱们府里走的账,我可给伯官儿看过,可不是说咱们要占伯官儿的便宜!”
刘三奎笑骂一句:“你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
车厢里头,主仆两个终事传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空气中弥漫着各式各样的香味,鞭炮的火药味充斥着富顺的大街小巷,街道上哪怕是叫花子都不见了踪迹,还在路上的行人心似插翅,身如归鸿。随着时间的推移,浅淡的阳光终究没能抵抗太久,黑夜如浓墨遇水,迅速笼罩了这片土地,不多时,笑闹的声音和炸响的鞭炮混作一处,五颜六色的烟花蹿上夜空四散,如画锦绣照亮半边的天空。
天启七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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