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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是炎夏,但猛烈的山风呼啸着滚过树梢枝头,带起哗哗声浪。鸣虫近乎失语,呼呼作响的风声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苍穹是深澄的黛墨,其上百万颗星子闪烁不定,今夜月色黯淡,渺无层云。
刘小七今夜负责前半夜值夜。他带人巡视了一圈,又跟哨兵嘱咐几句诸如小心当值注意火烛一类,按照条例,他这会儿就能回哨位上休息,走到半路,却忽然改了主意,朝身边护兵要了两块大饼并一葫芦水,就一个人朝看守俘虏们的营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作为俘虏中的首领,关老二被单独押在一个临时赶制的木笼当中,站不得睡不得,只能一直坐着,从下午到入夜,只吃了一块巴掌大的干饼,喝了两口水,别的再没有了。此刻正是口干舌燥,肚里打鼓的时候,阖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间,听见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关老二原以为不过是路过的兵士,却不想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木笼之前。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正要跟这来意不明的兵士拉拉关系,说点什么,却隔着木栏看见刘小七一脸沉静地站在面前,当下脸上就失了表情,硬生生地扯了扯嘴角,关老二清清嗓子,出来的声音嘶哑到自己都觉得可怕:“军爷,小的实在难捱,这前头还有老长的路,能不能给小的喝点水?不然不到大军跟前,小的恐怕就熬不住了。”
将干饼从栏杆缝隙递进去,刘小七又将葫芦嘴伸进缝隙,关老二立刻扑过来,双手紧紧抓住栏杆,嘴巴拼命向前拱,哨官给他灌了几口水,就把葫芦挂在栏杆外头,这样虽然没法子拿进去,却也能勉强够着葫芦喝几口。
喝了水,关老二却不急着吃东西,他撩起眼皮将刘小七上下一打量,见他戴着八瓣帽儿盔,身上是一件半新不旧的鸳鸯袄,腰带上挂了一把黑铁鞘腰刀,原先干瘦的个子现在窜了一大截,人也壮实不少,面目沉静,没有半点之前的怯懦卑下之态,总之,已经和他记忆中那个干瘦矮小的朋友完全不同。
“上回见你,还以为你活不下来。”往身后的栏杆一靠,关老二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甚么心思,只是他争强久了,已经服不得软,现在落到这个地步,嘴上还要冷嘲热讽图个痛快:“以前你给仲官儿卖命护卫盐道,我却攀上了伯官儿的高枝,原以为能就此发达,哪个晓得伯官儿竟然是个不中用的,好日子没过几天,又被打回原形。你却步步高升,现在手底下也管着人,吆五喝六的,威风啊!”
“我靠本事吃饭,哪怕累死也心甘情愿。”刘小七语气平淡,没为关老二话里透出的那点恶意生气,“就算卖命,也吃一口干干净净的饭。没你有本事,还能攀上伯官儿,可惜不靠本事吃饭的事情终究不得长久,现在你落得这个下场,却是你自找的。”
关老二面色一滞,青红交错,咬牙切齿地瞪着刘小七,只恨现在拿他无法,不然就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关老二神色怪异可怕地冲刘小七嘿嘿一笑,里头颇有些露骨的疯狂之意:“你现在不得了!是不是?还在可怜我关老二对吧?觉得我关老二就是败类人渣,有这个下场,全是自找!嘿嘿,我给你说,莫要得意太早!官皮子得意不长久!”
“我得意是否长久,恐怕轮不到你来说。”刘小七不动声色道。他索性在木笼前盘腿坐下,端详了片刻关老二青肿紫胀的面皮,视线尤其在眉骨干涸凝结的血痂上停留,只将关老二看得脸上的笑意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阴沉。
“明日我们就能回到大军,仲官儿说他也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刘小七慢吞吞地说,似乎完全没有发现随着他的话,笼子里头的关老二面色清白交错逐渐扭曲,“你以为仲官儿看重你?想要从你口里榨出些消息来?可惜啊!”他认认真真地叹了口气,看得关老二眼角抽搐,“仲官儿并没有这个意思,倒觉得你留在手上,给咱们带的麻烦更多。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头,我同你先说一声,到了大军里头,还是老实一点,咱们侯军门不是个好性的,武夫又多是莽汉,别说你这样的贼徒,便是正经在册的兵汉,光行军法,一年就要打死多少!”
关老二冷哼一声,摆出一副混不吝满不在乎的神色,却叫刘小七一眼看出不过是色厉内茬。“现下不过是你自己胡说八道罢了。”木笼里俘虏的面目在火光摇曳的阴影里晦暗不清,刘小七只听他说:“梁王十万大军,再有我家将军联手,官军值当甚么?!现在我不过吃些苦头,等官军被梁王与将军打得屁滚尿流之时,我现在吃的苦头,到时候就是十倍,百倍的回报!”他朝刘小七看去,讥嘲地道:“刘小七,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头,你不如看清形势,早早投了梁王!不然到时候脑袋落地,后悔也晚!”
说到这里,其实两人已再无甚么好说。刘小七站起来拍拍衣裳上的枯草泥土,也不生气,只脸色平静地开口道:“我现下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刀口舔血的营生,纵然死在战场上头,也并无丝毫埋怨。不过倒是有一点,若我将亡,你却也活不长久。到那时,我定然亲自操刀送你上路。”
说完刘小七叫来看守的兵士,淡淡地吩咐道:“此人是个亡命徒,奸猾无比,为防上当,除了给水给食之外,一律不许同他说话。他若是有大逆不道的悖反之言,只管叫他说,说一句,少一口水,若说十句,就不必给他水喝。”
关老二闻言顿时大怒,想要跳起理论几句,却忘了那木笼只到成人腰高,结果一下撞到木栏上头,顿时眼冒金星,疼得涕泪同流。刘小七看也不看他,说完转身就走。关老二再是怒火中烧,叫骂不休,也架不住没有水喝,没多久就不得不消停下来。
刘小七走得极快,不过数息光景就走到李永仲休息之处。他停在三步之外,见李永仲侧躺着似乎已经睡着,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低声叫了一句:“队官,卑职有事要说。”
李永仲却并没有睡着。白日里累得厉害,但躺在杂草丛生硬邦邦的土地上却怎么也没法子入睡。正在胡乱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就听见刘小七叫他。李永仲翻身坐起,往身前燃得微弱的篝火里头丢了两根干柴,就叫他:“小七,过来坐,你这晚了还过来,可是有要事?”
“方才我去见了关老二。”刘小七半点不犹豫地将刚才和关老二的对话说了一遍,最后他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关老二一直在说,那甚么将军若是和蛮子联手,纵然是大军也抵挡不住。我心里一面觉得这实在荒谬,一面又担心恐怕里头有甚阴谋,实在不安,自家想了半天,坐不住,这才不得已扰了队官清净。”
“联手?”李永仲将这两个字在口里咀嚼念叨一回,他盯着篝火出身,低声自语道:“先前这家伙也是这么说。又是一脸笃定的神色,他难道不知道若是进了辕门,恐怕就别想活着出来了?难道还留有后手?不知道……消息实在太少……”想了一回仍旧不得要领,李永仲干脆同刘小七吩咐道:“我看关老二此人虽然奸猾,处世上头却并不甚高明。他既然口口声声说官军必败,想来是有依仗。明日上路,小七你也别忙其他的,就去看看这个关老二,看他葫芦里头到底还要卖什么药。”
“反正回了大军里头,关老二此人是定然要交出去的,若能打听出消息固然不错,打听不出来也无甚要紧。”李永仲伸了个懒腰,他心里有事时候倒是来了瞌睡,最后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刘小七听:“自家有枪有粮,纵然前头是天兵天将下凡,也得叫我乱枪打死!”
接下来一夜无话。第二日天色刚亮明军就整装起来准备赶路。刘小七果然如李永仲吩咐,半步不离木笼里头的关老二。初时关老二还要阴阳怪气地说些怪话,但随着日头渐高,明军倒是有装得满满的葫芦水囊,路上也有山溪泉水,但俘虏除了指望兵士偶尔的善心之外,就只能一面靠自己苦捱支撑,一面指望早早休息。
关老二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嘴皮干裂起壳,喉咙里头仿佛要起火冒烟,他朝旁边一看,刘小七正咕嘟咕嘟地抱着葫芦喝水!一边后悔自己昨晚得罪刘小七太过,一边又恼恨此人不讲半点过去情分,关老二却不想若是此时他同刘小七掉转身份,恐怕折辱更甚!
“小七……”口渴得实在太难受,关老二不得不做小伏低地开口:“小七,看在咱们以前一同吃苦受罪的份上,给我一口水喝吧?这渴得实在太难受!路上又没个遮阴的地方,你行行好,要不就一枪捅死我,要不就给我口水喝吧!”
刘小七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将葫芦扣好盖子,呵呵轻笑一声,问他:“昨晚上你不是顶强项?顶硬气?如何现在又同抽了骨头一般?关老二,你现在还在笼子里头!咱们有数的几匹马,连队官都不得坐,就拉你们这些贼囚了,我们还得辛苦走路!你还有甚不满意的?”
“你放我下来,我定然老老实实走路!”关老二实在是渴得难受。昨天他虽然也被关在笼子里,但一则那时候累得厉害,另一则,那会儿是下午晚上,太阳原就下山了,纵然渴也并不十分厉害,哪里像今天这般,白晃晃的日头晒得人心内发焦,直想死了一般!
“我这口水现在金贵。”刘小七举着葫芦晃了晃,笑嘻嘻地道:“若说给你喝,倒也不是大事,但我总得落些好处。不然这亏本生意谁肯干?”
关老二现在没力气跟他鬼扯,有气无力地嘟囔:“你想问什么,不妨直说。不过我也有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想问将军的事,不如现在就不必开口。将军待我恩深似海,我是个没用的,辜负他老人家信重,两回都栽在你们手上,但要叫我出卖将军,也是万万不能!”
挑了挑眉毛,刘小七倒是没想到关老二竟然还有这重情重义的一面。先前那些轻浮虚伪的神色仿佛潮水一般从他脸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静稳重。他朝关老二点点头,将葫芦收起:“既然你说宁死不说,那我也不必多问了。前头还要再走几十里路才能休息,你既然不说,水是定然不能给你的,不如就看你自己运道罢。”
他说得干脆,接下来的路当真是一滴水也没给关老二。不仅是水,原先手掌大小的干饼也没了。关老二焦渴难捱,只觉得心内悲凉十分,看兵士们喝水用饭,那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但口里却干涩难受,连半点唾沫都没有。
曹金亮转回原本停留在木笼上的视线,扭头同李永仲说话:“倒是看不出。”他啧啧有声地道:“当初在富顺烂泥一般的人,竟然也是个烈性的!就是走错了路,可惜啊!”
“那关老二?”李永仲也转头看了一眼,再转回来时脸上似笑非笑,意味不明地同曹金亮道:“都说你曹金亮生了一双利眼,没想到今日也能看走眼啊!这么一个人,居然也能说一句烈性?那小七算什么?咱们麾下这些兄弟们算什么?”
听他口气不好,曹金亮干笑一声,问道:“队官这般说,想来是看不上他了。”
“能看得上他甚么?你以为这就是烈性?不过是他以为自己烈性罢了。这样一个自以为天下间就他一个人吃苦,一个人受罪,遇上些不好的,便怨天怨地,怎么能说得上是一个烈字?等着看吧,我料他坚持不了多久,这样的人,只有别人欠他的,哪有他欠别人的,他口里那点事,不过是为着一个好价钱,才熬到现在,等他发现原来以为值钱的东西没人在乎,你到时再看。”
李永仲这番评价很快就应验了。午时刚过不久,刘小七神色匆匆地来找李永仲,见他第一句话就是:“关老二说了,那个将军,是白莲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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