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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山里的晚上,凉风习习,跟古都的酷暑燥热,俨然是两个世界。除了间隔通过的列车,带来一阵轰鸣与震动外,这站区,寂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浩空中闪亮的繁星,透过窗户数得清的灯光,陪伴着这安宁与清静。李新志最喜爱远离都市的喧嚣,人际的纷扰,他点燃一支烟,在站台上,慢慢悠悠地踱着小碎步。自言自语道:“这环境,灰尘都飞不到。打开本唐诗宋词,或者书法鉴赏,悠闲的翻阅,任遐思飞翔,有多美。”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星空,他又慨叹:“生活在大城市的娃娃们,不会知道,天上还有这么多的星星。”
在黄石崖站区,车站和工务的职工,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赵仁奎两口,既来之则安之,在这巴掌大的天地里,从年轻小伙熬成了半截入土的人。还成了活化石级的宝贝,整个站区的变迁和人员更替,没他说不清的事。
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修炼一个人的青春,锻铸一个人的性格。他俩口的工作,就是看管站区十多架信号机,跟紧挨着车站运转室的机械室。见天的巡视,就是一个时辰的事,遇到记表维修,最多也就小半天。赵仁奎是个性格偏于内向的男人,在执行规章上特别呆板,段上的规矩到了他这里,还要再加一档紧一扣。对爱人邵玉兰,他专门定了条制度:除了身体不适,不管刮风下雨,每天巡检必须到位。他就是要逼着她,不能丢了这吃饭的手艺。从工区办公室十多本管理台账,就能读懂他对工作的一丝不苟。再从料库悉心拾掇的有条不紊,更能读懂他埋头苦干的老黄牛精神。
沿线小站的生活,比较清苦,特别单一,长年老三样:干活,吃饭,睡觉。赵仁奎却不一般,他每天都忙的难以落脚,要务弄他的菜园子,要健美他的体型,还要阅读和学习。机械室密密麻麻的继电器,他不但能讲出来它们的功能,还能把位置图默画出来。另外,他还有个爱好,特喜欢朗读清丽优美、沁人心脾的散文,不少的名篇,他熟的能背下来。在他的书架上,李新志看见有余秋雨先生的《山居笔记》,他随手打开的扉页上,用钢笔抄录了这段话:如果把日子看成诗句,那就不怕一次一次的重叠咏叹,看似每一日都相同,却又都不相同,吟咏一次,便多一层理解,更多一份味道。
邵玉兰是个性格外向的女人,二十多年里,俩人在一个锅里搅勺,不熟悉的人,以为赵仁奎有点“妻管严”。实际上,室外的家里的大小事情,最后全是他拍板。他们的孩子,一直由父母帮忙带着,没事的时候,邵玉兰跟其他女人一样,也喜欢打扮打扮进个城逛个街。站区毕竟太小,车站和工务的女职工,最多的时候也就五六个,多数干几年都飞出了山。生活逐步走向富裕,她也给他定了条家规:每月逛一趟古城,去一回古都。其实,这是两口先天黑里在床上说妥了的事。铁路沿线职工,到段部有全年定期工作票,坐火车方便,虽然身处深山,但离两座城市都不是很远,到古城五六十公里,去古都再倒回俩小时的快车。大山里的蓝天白云石头树林,看了太久,她视网膜的背景,偶尔就想调换一下,变成鳞次栉比的楼房,川流拥挤的人群。其实,这女人的骨子里,是要大城市赶潮流的人们,眼馋眼馋她的美丽性感。
去年夏初,邵玉兰跟站区的姐妹去古城玩,她们走到那儿,都惹得很多来来往往的男女停住脚步,盯着她。那双修长的腿,被纯黑色泛着亮光的健美裤衬托得妩媚,走起路来,不像舞台模特儿的做作,也不像姑娘尚未成熟的欠缺,更不像多数四五十岁的女人,少了肢体的紧凑感和整体美。差不多用两只手就能围住的蜂腰,敦敦实实地臀部轮廓,还有臀部、大腿、膝盖、小腿、脚腕间滑溜的线条,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叫众多的女人们,羡慕得咬牙切齿。她的上身,穿一件纯白色的开领汗衫,白皙鲜嫩的两只胳膊,如同白格生生的莲茎。在阳光照耀下,晒得有点泛红,更显得韵味盈盈。
李新志连续跟了几个班,发现了个奇特的现象,赵仁奎在每架信号机前的巡视,打开每台转辙机的巡检,每个脚步每个手势,乃至每个眼神,都完全是前一天的复制,准确地不差分毫,太娴熟老道了。他对电务设备检查不在行,原来在机务段,经常听司机们说走行部“十八步”检查法,讲究的是顺序正确不漏,步伐准确不乱。赵仁奎把日常的检查,也程式化到了这么深刻的程度,真是不简单!来电务段好几年,经常下现场包保,头回看见有这么较真的信号工。
交谈中,李新志挖掘到了最新素材。原来是俩口春节回老家,那边欣欣向荣的开发新区,完全吸引住她的眼球。他弟弟智奎原来是个体户,时来运转,借着大开发东风,生意大了起来,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知道他们回去少,二话不说,直接给嫂子买了套白金首饰,给当哥的买了个最新款手机,算是拜年的小礼品。并且恳切请求,要他俩辞职回去做帮手。在兄弟姐妹中,他俩年龄最近,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最深,当年他到农村插队,弟弟才留在了城里。这几年弟弟的生意好了,就想着外地的哥哥,诚心说服哥嫂离开山沟,回去一起经营公司。邵玉兰被说的心动了,也帮着做工作说:“咱俩在外面漂泊了大半辈子,过去有机会调到段里当干部,你不去,说是没在站区自由,这都清闲的快退休了,总得叶落归根吧。”他当时没表态,她自是喜滋滋合不拢嘴,乐悠悠闲不住腿。从老家一回来,她就三翻五次催他给弟弟去信,告诉这边手续办的进展情况。
赵仁奎,在工区办公室忙了小半天,记完春检自查台账,见窗外早上照进来的太阳又缩了回去,知道接近晌午,锁上门回到家里,屋里屋外找了个遍,没看见她人影。饭点了人去哪儿呢?下楼径自去了他后院的菜地,暮春三月,日暖花开,微风下,鲜黄鲜黄的菜花,舞动身姿,像是服装表演。嫩绿嫩绿的韭菜,频频有礼,点头笑迎。到了夏天,还有高的茄子,低的白菜,长的黄瓜,圆的柿子。到了秋天,有大补的箩卜,大个的南瓜。即便是冬天,还有胖胖的菠菜,苗条的香菜。这馥郁,这鲜嫩,这恬淡,这静谧,充满着诗情画意。看着,想着,想着,看着,他飘飘然了……
“呜――”火车一声长鸣,惊飞了菜地边玩耍的山雀,该是慢车进站了。赵仁奎忽然记起来,邵玉兰肯定是又去了车站。俩口从老家回来后,她有点神不守舍,以为就要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经常去接车,盼望着老家的佳音。他回段后考虑再三,决定把回去的事抛在一边,只是没找到最合适的时机,还没告诉她。
这天,她的一片虔诚,还真盼到了弟弟来信,心情没法形容的激动。边走边拆开信封,不等看完,倒吸了口凉气,信里的言语,开头的问候后,就是他弟弟的三问:有关手续办得咋样?咋一直没有来信?不行的话,直接辞职走人总可以吧?邵玉兰高兴的步子,慢了下来,赵仁奎含而不露的作法,叫她讨厌到了愤忾!
自家的门开着,性急的邵玉兰,在两个屋里没找着赵仁奎,就绕道后院菜地来。她边走边喊:“老赵老赵,你给我过来!你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我今天才算真正领教了……”
赵仁奎正一门心思欣赏着他的杰作,突然被邵玉兰给这么呛了一句,脑门子嗡嗡乱响,一时竟没反应过来。随口问道:“亲爱的,啥事把你激动成这样。”
“还油嘴滑舌,自个儿做的好事,装那门子蒜!你自己看吧。”说着话,就把她手里的信,揉成一团,扔了过去。
“我当是出了多么大的事,不就是我没答应弟弟,跟你回去嘛,我何尝不想呢。”
“那你为啥没动静,等着八抬大轿吗?还是舍不得你那个无事故的安全天?”
“我只是还没想妥给你解释的词。”说着话,赵仁奎趁机凑到邵玉兰面前,想先缓和缓和气氛,邵玉兰努力用双手把他的头掀到一旁,说道:“就会死皮赖脸,先说清楚你的所谓理由,把词想好了,尽管放。”
“弟弟那儿,公司起步不久,势头不错,他们现在最缺的是懂经营会管理的人。咱俩干了一辈子铁路,对经商的门道一窍不通,真去了他的公司,放在管理岗位,对公司来说是累赘,干后勤服务伺候人,你肯定不情愿,我也没兴趣,他更不会那么做。你想想,最后的结果,不是耽搁了公司经营,就是损伤了兄弟俩情分。”
邵玉兰不是不明事理的女人,她的心灵深处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不服气,自小生长在大都市,工作后却默默无闻呆在深山里,女人的那点虚荣心,就是想回去再风光几年。冷静下来细想,赵仁奎的话也不无道理,虽是故乡,人生地不熟的,也真不知道咋适应那里的快节奏。这样思忖着,她的脸就阴云转晴天了。漂亮的脸蛋,让柔柔地春风抚摸似的舒坦,最富有特征的鹰钩鼻子,智慧地钩了几下,富有女性魅力的小嘴,撅着说:“这辈子嫁给你,算是掉进深渊,没指望了。”
赵仁奎见这事基本化解,赶紧加大了亲热的程度,继续说:“咱姑娘马上大学毕业了,按她的能力和志趣去发展,无论她去那里,咱都支持和尊重她的选择。咱们在古城也分了铁路住房,那里有一起下乡的同学,一起工作的同事,退休了多热闹。再说,我参加过古城几次健美比赛,还有电视台的朗诵,在这里也算个名人吧。就说咱俩现在,这地方虽然偏僻,但住着心里敞快,可以轰轰烈烈地亲昵,大大方方地爱抚,灭灯还是亮灯,全凭咱的爱好。”
开着的门,插上了。屋里隐约有一丝甜蜜地嗔怪声:“你这人吧,心眼没坏,就是俩毛病,永远也改不了:干活死认真,床上特疯狂。”
李新志采访完主人公,有点不舍地离开了黄石崖车站,回到古都,轻松地过了个周末。周三就完成了初稿,周四又修改润色了一天,周五给局工会交了差。领导安排的文章写完了,但这对小人物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还是挥之不去。他铺开宣纸,激情书法了一幅:乐也一天,闷也一天,不如真真切切感受一天;甜也得活,苦也得活,不如轻轻松松自在生活;喜也一生,忧也一生,不如开开心心洒脱一生。
路局最后评选的结果,李新志推选的标兵,排在了季军位置。为这,首长让他的办公室主任,专门安排了个饭局,上档次的请了李新志一顿。
10
吃过晚饭,楚大泉对老母亲说:“娘,你拾掇完碗筷,累了就先睡,我下楼转转。”老娘关怀地说:“外面不是下雪了么,那就早点回来。”他喜欢在细雨中散步,也经常在雪地里漫步,听脚下的声响,想萦回的往事。立春后的雪,如盐粒一样落在地上,微风也变得有点柔软,不像寒冬时节又冷又硬。小区庭院里,小径两边的树枝,光秃了叶子,干瘦干瘦,似或蹲或站的老人。他抬头仰望寂寥的夜空,任绒绒的雪粒滴落在脸上。落雪浸润了他的五脏六腑,感知到他的七情八字,那个擦肩而过的姑娘,又跳跃进他的思绪里来。
一朵雪花般的精灵,在上下班的人流中蹁跹飞舞,总是吸引着他的目光。他甚至常常站在办公楼窗口,盯着厂区的林荫道,目送她婀娜而来,又飘然而去。他跟她是同车间的工友,那天,车间团支部搞联欢,他朗诵了首小诗……她正好坐在他的对面,四目相对那刻,就像两股强电流碰撞在一起,顿时腾起青春火花,燃烧起来。她的名字叫雪儿,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圆脸蛋,高鼻梁,一脑袋乌黑卷曲的头发。一个飘雪的晌午,他和她从食堂吃饭出来,一前一后,她掏出两页叠得齐整的纸,对他说:“你的诗写得真好,我也写了首,你看看。”他接过后,做贼似地塞进裤兜,像风一样跑回宿舍,小诗的题目是《你拔动了我心中的琴弦》,那字迹恰如她纤细的腰身。看到这如雪花飘来的诗行,他的激情,火一样奔突之后,又如水一样平静了下来。人家是城里姑娘,他是个农村青年。十九岁的年龄,正是充满梦幻莫测的季节,他稚嫩的心,也好像没准备好。忽然地,这就慌乱起来,不知道再见她的时候,那颗敏感的心与笨拙的手,如何放置。认认真真地,他琢磨着一行行美丽的诗句,改一遍,誊一遍,又改一遍,又誊一遍,再三地誊写,连标点符号都印在脑子里。但却一直拖着,没把那首小诗还给她。食堂吃饭时,他终于没有躲过俩人相遇,她问他说:
“你看了没?”
“看了。”他回答说。
“写得不好,改好了给我。要是觉得不行,不用费神,直接扔了吧。”她接着说。
“嗯,啊……”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回答的话,是啥意思,就闪回了宿舍。
一整夜的情感与理智的争斗后,第二天,他鼓足勇气,连自己朗诵的小诗,一块递给了她。看见她的脸上,腾起一层红晕,把那两首诗一同放进口袋,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扭头跑回班组。
不久,他的工作调到厂机关上班,她去办事,说是顺便看看他的办公室。她坐在那里,一边捧着杯子暖手,一边看着他接电话,水汪汪的眼神,清秀的面孔,专注而甜净。他蓦然醒悟到,这不就是灯火阑珊处,寻找千百度的伊人么?她站起身,春笋般的小手,塞给他一张电影票,转身跑出办公室。这张小小的电影票里,包含了多少丰富的情感,他完全理解,而不经意听到的那句话,叫他陷入了深思,越想越痛苦,自拔不了。她的父亲是市委副书记,这样显赫的家庭,如何门当户对,一个农家子弟,敢攀这高枝吗?逐渐地冷静下来后,自卑感占了上风,他决定适当的时机,把话说开,把这事挑明。
下班后,他洗了脸,梳了头,换了干净衣服,皮鞋擦得锃亮,一切准备稳妥。厂食堂吃晚饭时候,领导找到他说,明天上午有个紧急会议,晚上辛苦一下,写个讲话稿。电影是晚上七点开演,他焦急地奔向她的宿舍,敲门没人应。下楼时碰见要好的同事,见他火急火燎的样子,就问:“啥事,这么急?”他说:“要去看电影,买好了票,又临时加班写材料,急死人了啊。”“那简单,我正好没事,替你去看场电影。”他纯粹是急昏了头,鬼差神使地,就把那张电影票送给了他。
事后才知道,雪儿那天冒着风雪,到自由市场买了瓜籽糖果,开演前20分钟,就坐在电影院里等他。座位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她从雪白色的半截大衣里,掏出来糖果,放在铺着手绢的膝盖上,不时地左顾右盼,寻着他的身影。直到加演的纪录片到了结尾,还是没有他的踪影。她着急了,正片开始后,她心乱了。黑乎乎的影院里,一个喘着粗气的小伙,摸到空着的座位,坐在她身边。她顿时欣喜起来,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一下,递过去早已备好的糖果。身旁的人,莫名其妙犹豫的时候,她看清身旁的他,不是她在等待的他。她气愤的爆发了,腾地站起身,一掌打飞搁在腿上的糖果,跑出电影院。站在雪飞的夜里,任凭泪水痛苦地流淌,她一辈子也想不通,他为啥要这么对待自己,要这么残酷的伤害自己。而他,因一时犯傻,咽下了很多比黄莲还苦的泪水。这以后,就经常会在飘雪的日子,感慨万千,独自在雪地里,漫无目的的走来走去,任由飞舞的飘雪,撒满衣袖,盖住头顶。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说,如果有来世,纵使你远在月亮上,我还是要像那只兔子,卧在那棵桂花飘香的大树下,等你一千年,还你等我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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