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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着蒋若言,在一家家奢侈品店里进进出出,蒋若言去看衣服、鞋子、包包,而他则是翻开一个个吊牌来看,探险寻宝一样地一次次自虐,想要看看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一个包包能贵出几位数来。他不难猜测此刻店员们看向自己时眼睛里的复杂含义——那是一种见怪不怪的,看惯了人们在物质面前卑躬屈膝丑态百出的眼神;也是一种看惯了被物质主导的各类畸形关系——如老夫少妻或者吃软饭的小白脸们一视同仁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
陈霄霆在口袋里紧紧捏着信用卡,事实上他在踏上前往上海的高铁时就已经在紧紧捏着了。所谓穷家富路,他想上海肯定是一个花钱的地方,在“随处”逛逛时“随意”送蒋若言一个像样点的礼物都非得用到信用卡不可。可是他捏了一路,他能送得起礼物的地方要么没逛,要么就是那些东西根本进不了她的眼睛。“瞧这颜色土的,等我五十岁去跳广场舞再穿也来得及。““这包倒是不错,够大,可以让李姨提着去买菜,哈哈哈......”她心情不错,一边玩笑一边尽情地毒舌,陈霄霆陪她一起“哈哈哈”,在心里偷偷把自己的提议一一否决,然后把信用卡捏得更紧了。
他看到蒋若言这时拿着一个带流苏的粉红色手袋去了柜台,她一进门就盯上了它。陈霄霆偷偷看过它的吊牌,这个连一瓶矿泉水都装不下的小东西,标价竟然是他将近半年的工资。口袋里那个不见天日的信用卡就快要被他的手指撅断了,可是最终他也没敢将它掏出来。等着蒋若言付款的几分钟无比难熬,像是在领受全体店员对他这个让女人付钱的没用男人的无声讨伐。他随便拿起一双鞋,漫不经心地研究起来,拉着一个店员询问价格。店员一副“你不是会看吊牌吗”的表情,冷冷地回答他。他还没完,继续问鞋子如何保养,如何清洗。
“先生,这双鞋子不能清洗。”店员的表情像白纸一样缺乏变化。
“对不起,”他仍显得绅士得体,在这样的地方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没有教养,“请问你是说不能用水清洗吗?”
“不是的,先生。这双鞋子就是不能清洗的,任何方式都不可以。”
他的回应是收下巴外加一个皱着眉的苦笑,好莱坞电影里英俊的男主角们擅长用这个表情来表达困惑,“那穿脏了要怎么处理呢?”
“穿脏了换新的就可以了呀。”店员一个微笑浮上来,眼睛似乎在说怎么会有人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这款鞋子在设计时就是默认被穿在室内或者车里,我想应该不会有人穿着它去挤地铁公交或者去踩雨水泥巴的,所以怎么会脏呢?先生。”
陈霄霆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好像事实本该如此,好像他此时的停顿不过是在思考是否应该再多买一条裤子与之搭配。他的汗下来了,因为下一步就是要不要试穿,试穿就离付钱又更近了一步。蒋若言此时已经买好单了,可是仍背对着他和收银员讨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深知她不是个在钱上较真的人,所以他很感谢她巧妙地回避了这场困窘和狼狈。
“先生,请问您穿什么尺码?”店员打算用她训练有素的狡猾把眼前这个人逼上绝路。果然,陈霄霆乖乖报了尺码,于是一双崭新的鞋子被带着白手套的店员从玻璃架上轻轻提起,又恭恭敬敬地呈到了他的面前。最后,他还是不得不为这双不能洗的鞋子,还有自己放不下的——尤其是不能在蒋若言面前放下的里子面子,支付了三个月的工资。
从商场出来时,城市正华灯初上,整个外滩的风光此时全部浓缩进这瑰丽的夜景中。只不过此时两人恐怕谁都无心留意这美丽的夜上海,即将要去的地方,让双方都陷在自己的心事里。蒋若言突然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将手里的手提袋塞给陈霄霆,说要去一下卫生间,说罢又折回商场。过了好半天,她重新出来了,可是却低着头,越走到陈霄霆面前头垂得越低——要么就是侧过脸,左顾右盼,像是一个毁了容的女人决心要藏起自己的丑脸。可是陈霄霆还是看到了,看到了什么叫女为悦己者容。他不难想象,在刚刚过去的十几分钟里,面前这个女人是如何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一笔一划地让自己的妆容重新精致起来。
陈霄霆的心情一下落到了谷底,可是体现在脸上却是一个明媚的微笑,他说:“挺好看的。”
蒋若言一愣,脸迅速红了,“那是。”她想要拿出如同往日的狂狷语气来强调自己对于双方情绪微妙变化的无知。可是一张嘴就变了味,自己学自己说话却因为设计过度而听起来更像某种技巧和真诚都欠奉的表演。
在打车去酒吧的路上,陈霄霆明显看出了蒋若言的不安。她不安的表现就是不停地说话,激流勇进的语言能够帮她冲淡某种焦躁的情绪。可是车子快开到酒吧门口的时候,她反而安静了。覃嘉穆知道他们要来,所以特意请了一天假,早早就在酒吧里等着。他留意着酒吧玻璃门的每一次开阖,聚精会神,老板走过来讲话他都没听见。老板请他挪个位置到里面去坐,说知道他今天要在这里招待朋友,所以给他留了最好的位置还有酒水最低的折扣。
蒋若言和陈霄霆前后脚进来了,嘉穆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朝他们挥手。蒋若言眼睛一亮,拔腿就朝里面大大咧咧地走去——当她想要掩饰什么的时候,语言和动作总是过头的。她跳过所有久别重逢所必经的繁琐和俗套,开口就是一句略带点嫌弃的抱怨:“怎么选了这么个犄角旮旯的位置?”
“这可是我们店里最好的位置。”嘉穆的嘴角幅度很大地向脸颊两侧推开,很显然,躲过毫无必要的煽情也让他如释重负。他绕到蒋若言背后去给了陈霄霆一个拥抱,两个男生互相拍了拍后背,陈霄霆说:“不够意思啊你,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看我们。”
蒋若言把手上的购物袋整整齐齐地放好,然后开始迭大衣、围巾,手上有忙不完的事情。“你如果忙的话可以不用管我们的。”她一边忙碌一边说,语气淡得像个只是来随便坐坐的常客。
“我今天不是服务员哦,请假了。”嘉穆冲他们眨眨眼,“跟你们一样是顾客。”
“早说啊。”陈霄霆插话进来,“早说我就不用陪逛一下午了。小穆,你是不知道她有多能逛。”
蒋若言一个眼锋飞过来,陈霄霆马上就读懂了这一眼里的无声谴责,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一句越界的话。这时,蒋若言一根指头已经冷不防地戳进了他的胁下,“陪我逛街委屈你了?”陈霄霆忙忙地告饶,可是对方像没听见一样,一下一下把指头往他腋下捅,如同小孩子痴迷一个会做出反应的玩具。这是少有的亲密动作,陈霄霆愉快地把身体缩成一团招架着对方的动作。蒋若言也笑,一会儿戳一下脖子,一会儿揪一下耳朵,仿佛这游戏足够有趣,能让她旁若无人地玩一晚上。嘉穆耐心地等着他们的嬉闹结束,然后问他们想要喝点什么。蒋若言按了按眼角的泪水,气息还没有完全从刚刚大笑的余韵中出来,她把身体坐直,像是失态过后猛然发现居然还有第三者在场那样,朝覃嘉穆歉然地看了一眼,随后接过了他递来的菜单。
“怎么都是酒呀。”蒋若言把菜单从头翻到尾,又翻回来。
陈霄霆这时把头凑上来,嬉皮笑脸,酒还没喝人已经开始醉了,“不然你猜酒吧为什么叫酒吧?”
蒋若言往他额头上推一把,笑着骂了一句,然后又把菜单往前一推,“还是你们两个点吧,我就跟着随便喝好了。”
“那小穆来推荐吧,”陈霄霆说,“点什么都算我的,今天我请。”
“别闹了!”嘉穆说,“哪有你们大老远跑来请我喝酒的道理?再说我有员工折扣......”
蒋若言动作麻利地整理头发,嘴里叼着一枚精巧的小发卡,“你就别跟他争了。”她说,“他这一两年也赚了我们家不少钱,是时候该吐出来点儿了。”
陈霄霆转向她,表情是生动的大惑不解:“什么意思?我赚的可都是血汗钱。”
“血汗钱也是我家的。”蒋若言把菜单塞到嘉穆手里,“点!挑贵的!”
陈霄霆的脸马上哭丧起来,一分钟就进入了表演双簧的状态。他开始声情并茂地控诉加班多,压力大,把自己描述成受尽压榨的小职员,桌上两个人被逗得人仰马翻。这两年陪客户推杯换盏习惯了,让他十分擅长搞活酒桌的气氛。
酒上来了,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将话题控制在一个无禁忌的范围内,回忆回忆谁的糗事,八卦八卦谁的近况,在谁抖出一个包袱的当口恰到好处地大笑一场,同时默契地与某些话题保持距离。三个人都是聪明人,至少都比在大学时要聪明很多。作为学生可以莽撞,可以冲动甚至不计后果。但是作为成年人必须聪明,必须要懂的分寸和体面,不仅让自己体面,还要让别人也体面。因此不论是吃饭喝酒还是谈笑,脑子永远要比嘴要累。
三个人的谈话同时停了下来,酒桌上出现了一段突兀的空白。覃嘉穆将易拉罐捏得窸窣作响,在这阵响声里,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东勰来了。
“诶?今天有朋友在啊?”东勰走过来,朝两个陌生人点头笑了笑。嘉穆站起身为双方互相介绍。
东勰很长很用力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小穆经常跟我提起你们的!”他随口说。
蒋若言心里猝不及防地被那句“经常提起”晃动了一下,目光立刻追向这个陌生的男孩子的眼睛,甚至顾不上让自己刨根问底的意图释放得再含蓄一点。东勰被她盯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似乎在说,别为了一句脱口而出的寒暄较真。
蒋若言发现,这个叫严东勰的人很健谈,话比陈霄霆还多。虽然长着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但是蒋若言对他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厌烦。这个人和小穆相比毛病太多了,话多,公鸭嗓,点烟的时眯眼歪头的样子透着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他每说几句话,就要拿身边的小穆打趣一番,还真当自己很幽默?
她想,嘉穆刚刚在介绍他时,说这是他的室友,真的只是室友吗?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能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难道崔晋曾经不是他的老师?蒋若言心里突然间杂草丛生,那种在室友名义下悄悄进行的另一种莫须有的关系成为一种将熄未熄的痛痒,它不会立刻要你的命,但它需要你在做任何事情时——吃饭、喝酒或者谈笑——都要花点精力去忍耐和消化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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