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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城市里,有很多和朱阿牛一样的人,那些同类有各自不同的生活,也有不同的痛苦历程,他们都是被上天选中的苦人。上天要让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够找回自己,有些人到死也没有找回自己,死后还被人诟病。没有人统计过这个城市具体有多少朱阿牛的同类,但是他知道有十几个人经常在一起聚会,分享各自的心路历程。之前,他经常去参加,想想也有几个月没有去了。说起来,朱阿牛还得感谢那个被妹妹否决的前女友——曾经的同事程平平,是她介绍他参加这个分享会的。
那是个偶然的机会,朱阿牛在路上碰见了她。经历了那么多,而且当初也是他听从妹妹的话和她断交的,朱阿牛没脸见她,想要躲着走,是她喊住了他。她笑着说:“阿牛,为什么躲我呀?”许久没见,她还是那么雅致,她虽然不是那种十分漂亮的女人,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高贵,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那么得体,而且有种书香气。朱阿牛尴尬地笑笑:“没有,没有。”程平平理了理衣袖,双手交叉放在下腹部,端详着他,惊讶地说:“阿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才多大年纪呀,就成个老头了。”朱阿牛说:“那次车祸,你是知道的,后来——”程平平说:“对了,我听说了,你得了那种病。”朱阿牛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程平平说:“你应该振作起来,那种病还是可以治愈的,要配合医生,自己也要开朗点,平时多晒晒太阳,有好处。我有个亲戚,也得了这种病,刚开始寻死觅活,现在好多了,他还是政府的公务员呢,现在都正常地上班。对了,我把他的电话给你,他们有个分享会,你可以去参加,据说很有效果的。”说完,她就给他留了那个亲戚的手机号码,她那个亲戚名字叫张澜。留完电话,朱阿牛突然瓮声瓮气地问:“平平,你还恨我吗?还恨我妹妹吗?”程平平笑了笑说:“都过去那么久了,有什么恨的,况且,你妹妹人都不在了,我恨她就是我的不是了,人死为大。我觉得嘛,我们是有缘无分,想想我们的那段日子,虽然短暂,也挺美好的,现在我有时还会在我先生面前提到你,说你的优点,让他学习,他也是很好的人。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都过去了,如果想起来,就多想想好的方面,自然就放下了。”她的这番话,说得朱阿牛心绪不宁,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坚持和程平平好下去。程平平云淡风轻地走了,他还在那里满肚子心酸。
朱阿牛听了程平平的话,还真去找了张澜,参加了那个分享会。分享会不定期开,这要看大家的时间,基本上都会将时间定在周末,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地点也不是确定的,有时在咖啡馆,有时在公园里,也有时在某个病友的家里。他们十多个病友在一起时,都挺友好的,有什么说什么,他们是一群自发在一起抱团取暖的人,职业涵盖各行各业。每次在一起后,朱阿牛的情绪都会好上两天。
不知道是因为对门邻居的琴声,还是杨水妮深夜的安慰,朱阿牛觉得自己不能如此沉沦下去了,得重新审视自己,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首先,他必须回到分享会里去,参加他们的活动。窗外的雨还在下,天气越来越冷,好几年没有碰到如此寒冷的天气了。朱阿牛给张澜打了个电话。张澜听到他的声音十分高兴,开玩笑说:“阿牛,你老兄还活着呀,我们都以为你挂了。”朱阿牛说:“我死不了,尽管有时真的想一走了之,对了,最近分享会有活动吗?”张澜说:“有呀,基本上每周都有聚会,你没有接到通知?”朱阿牛说:“没有,我好久没有接到通知了。”张澜说:“哦,可能是小刘疏忽了,下次我对他讲,让他别忘了通知你。对了,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还有分享会呢,你来不来?”朱阿牛活得糊涂,都分不清周几了,说:“今天周六呀,好,我去,你把地址发给我。”张澜说:“没有问题,下午见,见面好好聊。”
分享会前,组织者会发消息给大家,但是平时都不会去关心彼此的生活,他们有什么话都在分享会上说,私下极少交流,这是他们不成文的规矩。这样的不好之处就是谁死了,大家都不清楚,好处是,没有更多的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都不希望其中的人死去,也不希望受到死去之人的影响,举办分享会以来,还真没有人离开人世。
要去参加分享会,朱阿牛心里有些激动,很久没有见到那些苦难的同类了,他得好好收拾一下自己,这是对同类最起码的尊重,让病友们都知道自己还活着,而且活得还挺认真,也是给大家一种信心。朱阿牛走进卫生间,用脏兮兮的抹布擦了擦布满灰尘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了他鬼一般憔悴不堪的脸。他对着镜子努力地笑了笑,最不让他自己失望的是那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当初程平平喜欢他,就是从他的牙齿开始的。除了牙齿不需要处理,其他地方都得好好收拾,参加分享会比去参加陆小皮的宴席重要得多,不能马虎。他得先把胡子刮干净。刮胡刀呢?他在地上的某个角落找到了,刮胡刀不锈钢的刀把黑乎乎的,有层厚厚的垢,刀片也生锈了。他想找个新刀片换上,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将就,开完分享会,得去买个新刮胡刀,这个刮胡刀早就该扔进垃圾桶了,就像他这样乱糟糟的生活,也该扔进垃圾桶。刮胡刀很不好用,好在还能用,好不容易把胡子刮干净了。胡子刮掉后,他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人也精神了许多。朱阿牛有了些信心,要是能够回到每天都把自己修整得利利索索的生活,那该有多好,那是他内心的希望。接着,他开始洗脸,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好好洗把脸了,脸上都能够搓出一层泥,他用香皂使劲儿地洗了三次脸,擦干净后,脸上终于出现了难得的光泽。还剩头发了,想当年,那一头长发,多么的洒脱呀,就是长发没有了,理个平头也是那么精神,那时的学生们是多么热爱他,有的男同学还效仿他的做派。现在,他的头发花白,不长不短,乱蓬蓬的就是一个脏乱的鸟窝,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膻臭味,这怎么弄?朱阿牛自言自语道:“必须洗干净再梳理。”于是,他拧开水龙头,把头伸在水龙头下,让凉水冲着脏乱的头发,水冰凉,他忍耐着,浑身颤抖。很快地,他洗完了头,擦干后就开始梳理。那把牛骨梳是当初妹妹给他的,听说是她的一个女同学到哪里旅游时给她带的,妹妹不是很喜欢,就扔给了他。牛骨梳上也有层污垢,朱阿牛洗干净牛骨梳,开始梳头。牛骨梳仿佛就是在和打结的头发搏斗,一用力头发就将他的头皮拔起来,疼极了。他咬紧牙关,每用力梳一下头发,他的身体就会颤抖一下。这头发好像是在报复他,谁让他平常不好好地对待它,头发要惩罚他,让他以疼痛作为代价。好不容易弄好头发,看上去像个人样了,他脸上露出了笑意,眼睛却红了,流出了泪水。是的,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活得还是应该像个人样。他想起了一句不知道哪个名人说的话:“就是在最不堪的时候,也要保持好自己的仪容,让自己不至于成为垃圾。”
朱阿牛擦掉流出来的泪水,默默地走出了卫生间。此时,他仿佛已经变了一个人。朱阿牛还感觉到了饥饿,并且有了食欲。这是十分难得的现象,他经常会忘记了吃饭,实在撑不下去了,才下点面条,熟了后捞起来,拌点酱油将就吞下,以此维持生命。他走进了厨房,厨房里有股浓烈的食物霉腐的气味,那口煮过面条的铁锅长满了黑色的毛,看上去恶心极了。灶台上和水斗里,堆满了没有洗的碗筷,上面吃剩的面条也污浊不堪,布满斑斑的霉点和黑毛。朱阿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出了厨房,关上厨房门,他干呕了一阵,坐在满是灰尘的沙发上,心想,他怎么会容忍自己过着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是该改变了。
分享会在静安寺旁边的幽兰茶馆举行,十几个病友在茶馆最大的那间包房,围着一张宽一米长三米的古色古香的茶桌,他们面前都放着一个大玻璃茶杯,里面泡着绿茶,没有茶艺小姐给他们泡小杯的茶,品茗不是他们的目的。朱阿牛是最后一个走进包房的,大家见到他,都纷纷和他打招呼,他也面带微笑和大家寒暄,看到这些病友,朱阿牛心里放松了许多,仿佛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人,内心可以不用设防的亲人。朱阿牛坐在张澜边上,张澜笑着说:“阿牛,今天看上去精神不错。”朱阿牛说:“也不算很好,只是见到你们开心。”张澜说:“开心就好。”分享会是在一个玩笑之中开始的。小刘是这次分享会的组织者,他看大家到齐后,就轻松地说了个笑话:“那天早上,起床后,我就犯病了,我看到牛奶面包火腿就恶心,我把这些东西都倒进了垃圾桶,活着真的太没有意思了。我讨厌食物,讨厌工作,讨厌人群,讨厌房子,讨厌这个世界上的一草一木。好吧,我要去死了,真的要去死了。我来到阳台上,跳楼前抬头望了望远方,朝阳正喷薄而出,我突然打了个喷嚏,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接着一口气打了十多个喷嚏,鼻涕和泪水都流出来了。我叹了口气,死干吗?先把鼻涕泪水擦干再说。擦完鼻涕和泪水,我感觉饿了,又去倒了杯牛奶,拿了两块面包夹了块火腿,大口吃起来。吃完后,我想该去上班了。走出门后,才发现楼还没有跳,只好安慰自己,先上完班再说吧,跳楼的事情以后再作打算。”小刘说完,有的人笑了起来,有的人没有笑,其实,他说的也不是什么笑话,只是抑郁症病人正常的行为。很多时候他们都会产生死的念头,那一刹那间要死就真死了,可是熬过那短暂的几分钟,又会回到现实之中,不想死了。
接下来说话的是个瘦弱的姑娘,朱阿牛知道她叫罗琳。
罗琳说的就是她自杀的事情。
“大家知道,我发现自己有抑郁症也有一年多了,以前老是厌世,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上班也很少和别人交流,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公司的人都说我是问题女人。有个90后姑娘还给我写过一张纸条,说:姑,赶紧找个人恋爱吧,那样的话你就会有笑脸啦,祝福你每天都开心哟,不然脸上皱纹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看的。看到这张纸条,我真的想马上把自己杀了,我有那么老吗?我有那么难看吗?我忍住不骂人,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不让他们看笑话。他们不会理解我,我也不要他们理解。就医之前,我轻生过,那个晚上,我吞服了很多安眠药,吞完后,我就眼泪汪汪地躺在床上等死,心想,死了就一切都解脱了。我想给远在家乡的爸爸妈妈打个电话,和他们告别,可是我下不了这个决心,想起他们,我心里更加的难过。好在自己要死了,死了就不会难过,就没有痛苦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我闺蜜苏苏打来的。她想邀我周末去看个画展,听到她的声音后,我突然大哭起来,心里顿时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吃药时的那种决绝和坦然荡然无存,我想,要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再也听不到苏苏的声音了,再也不能和她一起去玩去看画展了……我把吃药之事告诉了她,她吓坏了,边安慰我边和她男朋友赶过来,她一直没有挂电话,一直在安慰我,让我不要睡。我流着泪坚持着,等待他们的到来。他们很快赶到了,将我送去了医院。在医院里,两个年轻护士给我洗胃时,那根管子插进我的喉咙,我痛苦得想喊也喊不出来,眼泪不停地流淌。一个护士说:‘知道难受了吧,以后别这样了,死不是闹着玩的。’苏苏在一边安慰我,一直到洗完胃。那个晚上,苏苏和她男朋友一直在医院的观察室陪我,直到第二天确定没事后出院。看医生吃药后,我好了许多,但是有时也会产生不好的念头,想去死。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给苏苏打电话。苏苏就会骂我,骂完我,她就会过来陪我,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再好的朋友,也不能总是听到你要死要活的,时间长了也会烦,我不想让苏苏烦我,就必须往好的方向想,尽量让自己能够保持好点的情绪,坚持吃药。最近一段时间,我把爸爸妈妈接到上海了,他们陪着我,我感觉好了许多,有时产生那种极端情绪时,找他们聊聊天,就会缓解……”
他们在聊的时候,朱阿牛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另外一个病友江薇。江薇今天没来,朱阿牛对她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牵挂。这些病友里,江薇是情绪最不好的一个,以前参加分享会,说起她的事情,她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凄凄惨惨戚戚的,她说出来就好受多了,擦干鼻涕眼泪后,就微笑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别人讲话。朱阿牛一直觉得她的微笑是强装出来的,他可以从她落寞哀伤的眼神中感受到深深的绝望和恐惧。自从第一次参加分享会,朱阿牛对江薇就有这样的感受。他有江薇的手机号码,有几次,他自己度过危机之后,就想打个电话给她,问问她的情况,担心她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终究没有打那个电话,因为怕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说过,她丈夫是个非常小心眼的人,而且,她也说过,有时一个人待着,静静的不被打扰的日子是那么的宝贵。朱阿牛生怕打电话给她会引起她丈夫的误会,或者打扰到她,她要是正好独自地在享受难得的安静,他的电话扰乱了她,那将多么的难堪。有时,对于某些人来说,别人的关心也是一种负担,也会让情绪更加的恶化。比如,她需要安静,你不厌其烦地打电话给她,喋喋不休地说些你认为正确的话,她一定会很烦躁,认为你是个可恶之人。这样的效果和恶语相向没有什么区别,好心应该是对别人的理解,而不是要把好意强加给别人。虽然如此,朱阿牛还是担忧江薇。
江薇得的是产后抑郁症,但是又和普通的产后抑郁症不太一样。
江薇和丈夫马一铭恋爱时就怀过一个孩子,当时她希望马上和他结婚,生下这个孩子。但江薇想得太简单了,马一铭虽然爱她,却是个没有主见的男人,也很怕他妈妈,他妈妈总会在关键时候跳出来作梗。江薇爸爸是知青,妈妈是苏北人,长大后才回到上海读大学,留在上海工作,马一铭的妈妈蒋小梅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看不上江薇。那时的江薇还是个落落大方的姑娘,对他妈妈的看法不以为然,认为只要自己和马一铭真心相爱,蒋小梅总有一天会接受她的。马一铭也想尽快和江薇结婚,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他自己却做不了主,必须回家去和妈妈商量。江薇鼓励他,要大胆点,说出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不要被他妈妈凶一句后就什么也不敢说了。结果是令人沮丧的,蒋小梅耐着性子听完儿子的陈述后,涨红了脸,破口大骂江薇勾引她儿子,用怀孕来要挟儿子和她结婚,说她是个用心险恶的女人。蒋小梅骂江薇时,马一铭根本就插不上嘴为江薇辩护,只能够战战兢兢地听蒋小梅泼妇般骂街。最后,蒋小梅对儿子放下狠话:“马一铭,我明白地对你讲,我不同意你和那个狐狸精结婚,赶紧和她一刀两断!如果你执迷不悟要和她在一起,我也没有办法,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我们断绝母子关系,你就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了。”马一铭在母亲面前,大气不敢出一口,灰溜溜地走出了家门。马一铭长在单亲家庭,据说父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出国去了,后来一直没有回来,杳无音信,他从小到大都活在强势母亲的阴影之下。
马一铭来到江薇的住处,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低头叹气。
江薇什么都明白了,看着懦弱的马一铭,一字一顿地说:“一铭,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马一铭还是低头叹气。
江薇心情十分沉重,希望知道他内心真实的想法,这样才能想办法过下去。面对马一铭的无言,她十分生气:“你倒是说话呀,在我面前你有什么不能说的,当初追求我的时候,你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我只要听到你的想法,未来的路怎么走,全在你一句话。”
马一铭无法躲避,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我怕我妈妈。”
江薇笑了:“你是和我结婚,还是和你妈妈结婚?现在是我怀了你的孩子,你有什么好怕的,我知道,她又威胁你了,不和我断,就要和你断绝母子关系。但你想过没有,只要你坚持和我在一起,她又能怎么样?就算是她和你断了母子关系,她还是你母亲,我们能够坐视不管吗?现在问题的关键就在你身上,就看你有没有勇气战胜自己,摆脱你妈的控制了。我想,你如果是个男人,就应该果断地做出抉择,谁也拦不住你,一切都由你掌控。”
马一铭听了她的话,心里又松动了些,说:“我当然想和你结婚,当然想当爸爸。这样吧,我回家再和妈妈谈谈。”江薇淡淡一笑:“去吧,勇敢一点。”马一铭走后,江薇心神不宁,等待着马一铭的消息。她从下午一直等到深夜,才等来马一铭的电话。马一铭回家后,并没有马上对母亲说,而是被蒋小梅看出了端倪。蒋小梅拉下了脸,说:“一铭,你老实讲,是不是没有按我说的话去做?”马一铭像一只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不知道说什么好。蒋小梅的话越说越重:“你现在长大了,工作了,翅膀硬了,可以不要妈妈了,对不对?这么多年来,我吃尽了苦头把你养大,到头来,你就这样为了一个狐狸精,连妈妈也不要了。我算是明白了,我养了一头狼,白眼狼!你走吧,走吧,和那个狐狸精过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了。”焦虑异常的马一铭被逼到了一个死角,没有退路了,母亲的无理取闹让他的心偏向了无辜的江薇。他突然大声说:“妈妈,江薇不是狐狸精,她是我的爱人,我爱她,我要娶她!你为什么就不能容下她!”马一铭从来没有如此顶撞过蒋小梅,不知哪来的勇气,其实说完他就后悔了,双腿发抖,不晓得母亲会如何收拾他。蒋小梅也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大口喘气,脸色发青,一口气背了过去,歪倒在沙发上。马一铭吓得半死,赶紧打电话给120,送她去医院抢救。马一铭站在急救室门口,心想,要是母亲死了,那如何是好,他肠子都悔青了,只要母亲能够活过来,一切都答应她,再不惹她生气了,这个世界上,他只有一个妈妈。蒋小梅并没有多大问题,晕过去表演的成分不少,医生检查后,没有发现脑溢血,也没有发现心梗,更没有发现其他问题,连血压也是正常的,就是心跳有点快。她醒过来后,医生说:“老太太,你的身体很好,怎么就晕过去了呢?”蒋小梅说:“被我儿子气的。”医生笑了,让她留院观察,她一下跳起来,说:“不行不行,住院要花钱,我还是回家吧。”医生严肃地说:“我是为你负责,要是回家再发生什么问题,我们不负责任的。”蒋小梅想了想,还是心疼钱,就坚持出院了。回家的路上,蒋小梅还在生儿子的气,一声不吭,马一铭心里忐忑不安,也说不出话来。下了出租车,马一铭要去扶她,蒋小梅用手甩开了他,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默默地跟在母亲后面。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了,蒋小梅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看起了电视,根本就没把儿子放在眼里。马一铭无奈,只好说:“妈,我错了。”这时,蒋小梅才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哪里错了。”马一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我不该惹妈生气。”蒋小梅冷笑着说:“怎么惹我生气了?”马一铭说:“我不该提和江薇结婚的事情。”蒋小梅关掉了电视机,一本正经地说:“你真认为你错了?”马一铭点了点头。将小梅不依不饶地说:“那好,你当着我的面,给那个狐狸精打电话,告诉她,你要和她断,再也不去找她了,也让她再也不要来找你了!”马一铭有些为难的样子,蒋小梅瞪起眼睛:“你到底打不打?”马一铭真害怕母亲又晕厥过去,连声说:“我打,我打。”
江薇终于等来了他的电话,她什么都明白了,马一铭到底没有把自己当回事,他心里只有他妈妈。她没想到的是,他会把话说得那么绝,说什么一刀两断,说什么再不来往,甚至说出让她去医院打掉胎儿,仿佛她肚子里的胎儿和他没有一丁点儿关系。江薇没有晕厥过去,只是觉得委屈。她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流泪,整个晚上都坐在沙发上流泪,一直到天亮。天亮后,江薇稍微平复了复杂的心绪,洗漱完后,简单地吃了点早餐,就去上班了。上班路上,阳光洒在她脸上,她心里说:“马一铭,没有你,我自己也要把孩子生下来。”江薇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她母亲洪秀花知道了这件事。洪秀花心急火燎地赶到了上海,她要去找马一铭和他母亲理论,但被江薇拦住了。洪秀花的意见是,既然马一铭和江薇恩断情绝了,江薇就不能要这个孩子。江薇坚持要孩子,这是她的骨肉,不可能不要。洪秀花就开始用自己的经历和切身体会说服江薇。在江薇两岁的时候,江薇爸爸江庆就离开洪秀花母子,回上海去了。多少年来,江庆没有尽到过一点当父亲的责任,就是洪秀花带着江薇到上海去找他,已经另有家室的江庆躲着她们,根本就不愿意搭理她们。洪秀花的心都伤透了,她一个人把江薇抚养大,耗尽了心血。洪秀花不想看到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苦口婆心地劝她打掉这个孩子。洪秀花每天在她下班回家后都不停地劝说,江薇坚定的心产生了动摇。她想到了同样是单亲家庭的蒋小梅母子,要是自己生了个孩子,也像蒋小梅那样控制马一铭,那可不是她要孩子的初衷。可人是会变的,如果生出来的孩子又变成另外一个马一铭呢?江薇不敢往下想了,她的头要炸了。
最终,她还是听了母亲的话,去医院打掉了肚子里的胎儿。江薇懵懵懂懂地进入了手术室,等她醒过来,肚子已经是空空的了。她心如刀绞,颤抖地对一个护士说:“能不能让我看看我的孩子?”护士还没有把打下的胎儿尸体送走,说:“你最好不要看。”江薇坚持要看,护士就把那团血糊糊的发育得已经很好的胎儿尸体给她看了一眼,然后匆匆拿走了。江薇瞪大眼睛,呼吸急促,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浑身抽搐,痛苦地号啕大哭,她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母亲进来看她,被她赶了出去,她大骂母亲是杀人犯,也骂自己是凶手。很长时间,她才从痛苦之中走出来,她想,这辈子再不会谈恋爱了,再不会要孩子了。
每一个人,冥冥之中总是有一根命运的绳索将其套住,无法挣脱。对于江薇而言,马一铭就是那根命运的绳索,在她从痛苦之中走出不久之后,这根绳索又套上了江薇。突然有一天,江薇下班后走出办公楼的大门,一个清瘦的老太太从路边的一棵梧桐树后面闪了出来,快步走到江薇跟前,拦住了她。江薇定睛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老太太原来是蒋小梅。她心里嘀咕道:这死老太婆找我干什么?蒋小梅满脸堆笑:“小江,我们能够找个地方说会儿话吗?”江薇心里十分反感,有点恶心,没好气地说:“说什么说,我和你有什么关系?”蒋小梅还是笑容满面:“小江,别急,我就和你说会儿话,说完就走。”江薇瞪了她一眼:“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我没有时间陪你。”蒋小梅忍气吞声,不管江薇怎么给她脸色,她都笑眯眯的,她把江薇拉到了路边的树下,说:“小江,那就长话短说吧,一铭他病得不轻,自从上次我逼他当我的面打电话给你之后,他就变得不正常了,成天无精打采的,晚上总是做梦,喊着你的名字,有时半夜三更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哭。我知道,他心里放不下你,我怎么劝他都无济于事,他心里只有你。前几天,他病倒了,一直发烧,也不愿意吃药,更不去医院,躺在床上一直流泪,一直喊着你的名字,说对不起你。我来找你的目的,就是想让你去看看他,让他好起来。”江薇狠心地说:“他病了,你来找我,啊,我怀孕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我打胎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在哪里?”蒋小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了一副凄苦的愁容,眼泪也流了下来:“小江,我错了,我不应该看不起你,我不应该拆散你们,我真的错了。看在一铭真心爱你的份上,你救他一命吧,去看看他,你们和好,我再也不会干涉你们了。小江,相信我,我是真心的,我给你跪下也可以。”说完,她真的跪在了江薇的面前。蒋小梅爱子心切,使出的这一毒招,让江薇猝不及防,一个老太太当街跪在她面前,这让路人怎么看。江薇赶紧扶起了她,说:“好,好,我去看他,现在就和你去看他。”江薇的心太软,也缘于对马一铭的爱,这么久没有消息,原来他是得了相思病,心软的江薇已经谅解了他。
马一铭真的病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憔悴不堪。江薇看到他时,流下了眼泪,这个懦弱的男人让她心伤又心疼。马一铭看到江薇后,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突然进发出一股闪电般的亮光,他激动地喊了声:“小薇——”那一声喊叫,仿佛有股热血从他喉咙里喷出,江薇感受到了他心血的炽热,扑过去抱住了他。马一铭也抱住了她,紧紧地抱住她,哽咽地说:“小薇,我对不起你,小薇,我想你——”江薇说:“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一铭,我们重新开始。”蒋小梅抹了抹眼睛,默默地走出儿子房间的门,而且把房门也轻轻地关上了。江薇和马一铭和好了,很快地,蒋小梅拿出了积蓄,给他们办了一场很像样的婚礼。洪秀花没有来参加婚礼,打胎之后,她回苏北去了,极少和女儿联系,女儿告诉她要结婚了,她也没有惊喜,女儿请她来参加婚礼,她婉言回绝了。江薇知道自己伤了母亲的心,她想以后再求得母亲的谅解,时间会抹平一切。江薇的亲生父亲竟然来参加了婚礼,尽管江薇以前恨他,但是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那恨也烟消云散了。结婚前,江薇让蒋小梅马一铭母子做了个保证,保证不要让她生孩子,江薇不想再要孩子了,他们答应了她。到这里,就算是一个美好的结局了,但,故事还没有完。
结婚一年后,蒋小梅经常会把邻居的小孩抱到家里来玩,总是拐弯抹角地暗示儿子儿媳,希望能够抱上孙子。本来婚后家庭还算和谐,尽管蒋小梅有时比较刁钻,但大度的江薇也可以容忍,只要她和马一铭相亲相爱,一切都不是问题。眼看蒋小梅是要毁约的劲头,江薇就有些不开心了。有天傍晚,江薇回家后又看到婆婆抱着邻居家的孩子一副亲昵的样子,心里就十分不舒服。江薇说:“妈,你老把别人的孩子抱家里来干什么呀?”蒋小梅笑呵呵地说:“我喜欢呀,我要是有这么个孙子该有多美,你们上班后,我就不会这样寂寞了。”江薇沉下了脸,不说话了,进了自己的卧房关上了门。她坐在梳妆台前,皱起了眉头。马一铭回来后,见她坐在梳妆台前愁眉苦脸,关切地问道:“小薇,你怎么了?”江薇说:“你妈是不是想让我生孩子?”马一铭笑了笑说:“她没和我说呀,你这是怎么了?”江薇说:“你看她,总是把邻居的孩子抱到家里来,看她的样子就是想要我生孩子。”马一铭说:“不会吧,她真的没有和我讲过,她要是有什么事情,会对我讲的。”江薇说:“不提孩子还好,一提到孩子,我心里就难过。要不是你妈当初那样,我们的孩子也有两岁多了,那可怜的孩子。”江薇眼睛红了,难过得浑身发抖。马一铭抱着她,温存地说:“小薇,别难过了,就是我妈想要孩子,我也不会答应的,你放心,我一切都听你的。”
马一铭的确尊重江薇,不会想要孩子,可是,蒋小梅可不这么想。有天,她趁儿子儿媳上班之后,溜进了他们的卧室,在床头柜上找着什么。她找到了两盒避孕套,拿起一盒避孕套,蒋小梅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阴恻恻地说:“嘿嘿,只要生米煮成熟饭,看你们还要不要孩子。”老太太找出了一根针,在每个避孕套上都扎了一下,被针扎过的避孕套,要不是很认真地查看,根本就不容易被发觉。三个月后,江薇有了反应,不停地呕吐,她觉得不对劲儿,去医院检查后,发现怀孕了。当时,她气得哭了,回到家里,她问丈夫:“我说不要孩子,你为什么让我怀上了,你到底搞了什么鬼!”马一铭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辩解道:“我没有搞什么鬼呀,每次做都戴套的,难道是那些套有问题。”他们在说话,蒋小梅在一边偷乐,江薇呕吐时,她心里就明白了。那天晚上,蒋小梅准备了丰盛的晚宴,做了干煎带鱼、红烧猪蹄、芹菜炒鱿鱼等,还有江薇最喜欢喝的老鸭笋尖汤。她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笑眯眯地说:“你们在说什么呀,快吃饭吧,菜都凉了。”马一铭说:“小薇,我们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该怎么办,都听你的。你看妈做了那么多菜,给她点面子吧。”江薇无奈,顺了丈夫的意。可是,江薇刚刚喝完那碗鸭汤,又跑进卫生间呕吐了。蒋小梅笑着问儿子:“小薇这是怎么了?”马一铭没好气地说:“她怀孕了。”蒋小梅眉飞色舞地说:“好呀,既然怀上了,就生下来吧。”江薇在卫生间里吐得天昏地暗,一点食欲都没有了,吐完就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了。觉得委屈的马一铭也没吃什么东西,就进房间陪老婆了。他把房间门关上后,蒋小梅就蹑手蹑脚地来到房间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偷听。马一铭坐在床头,轻声说:“小薇,我真没有搞鬼。”江薇没好气地说:“那是我搞鬼了?”马一铭好像想到了什么,说:“好像有人动过避孕套。”江薇坐起来,惊讶地说:“你说什么?”马一铭想了想说:“有天晚上,我拿避孕套时,感觉有人动过,因为我每次用完,都记得放在哪个位置的。”江薇马上就想到了婆婆,说:“难道是妈捣的鬼?”蒋小梅听到这里,赶紧溜了。马一铭拿出了避孕套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避孕套,仔细地检查起来,果然,他发现了针眼儿。什么都明白了,江薇是肯定不会在避孕套上扎针的,如果不是马一铭,那么扎针者必然是蒋小梅了。江薇质问丈夫:“这真的不是你干的?”马一铭说:“真的不是,如果是我干的,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江薇想想就特别生气,她跳将起来,开门冲出了房间。蒋小梅在厨房里洗碗,嘴巴里还哼着沪剧里的小调,满脸春风。江薇见她如此开心,气不打一处来,两次怀孕联想到一起,仿佛新仇旧恨同时涌上心头。江薇气得发抖,又不能动手打她,只好声嘶力竭地喊叫:“蒋小梅,你太****了,你是天底下最自私最恶毒的老太婆!”蒋小梅怔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冰冻了一般。她看着脸扭曲成苦瓜的江薇,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马一铭也跟着出来,站在江薇身后,不知所措,心惊胆战,这幕场景是他最担心发生也最不想见到的,可还是发生了。这两个女人,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她们要是敌对起来,他会站在哪一边?他的头嗡嗡作响,觉得大难临头。蒋小梅当然不是等闲之辈,她是见过世面的,还怕江薇的喊叫?很快地,蒋小梅缓过神来,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她不紧不慢地说:“小薇,你喊什么呀,我承认,是我在避孕套上做了手脚,你要打要杀都可以,我就站在这里,等着你动手。不过,你得等我把话说完,以前,我是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害你流了产,那是我造孽,我死也活该。但当时我也给你赔过罪,你也谅解了我。我是个快火化的人,随时都有可能送去殡仪馆,我想要有个孙子,难道有错吗?对,当初我和一铭是有过承诺,当时也是考虑你的情绪问题,才那样做的,那是什么保证呀,说出去都会笑死人的。现在,我是小人,违背了承诺,动手脚让你怀上了孩子,我又错了,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好吗?我就站在这里,你惩罚我吧。”江薇气得发抖,眼泪不停地往下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见她如此,蒋小梅又说:“小薇,你是我儿媳妇,我不会害你,我也希望你和一铭幸幸福福,白头到老,我终归会死在你们前面,能够看到你们有个孩子,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说到底,孩子是你们的幸福,和我到底没有多大关系。既然有了,就好好地生下来,我们一家人共享天伦,难道不好吗?”江薇更加没有话说了,回转身,回到房间,趴在床上呜呜地哭。蒋小梅对儿子说:“傻瓜,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进去哄你老婆,嘴巴甜点。”马一铭点了点头,马上回房间去了,这一场巨大的家庭危机就这么轻易地被化解,他还真佩服母亲。
江薇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她不可能去把孩子打掉,那样的事情她再也不会干了。江薇也尽量往好的地方想,接受蒋小梅的搞鬼不是恶意,如果这个孩子能够给这个家庭带来快乐和幸福,那也是蛮好的事情。她怀孕后,蒋小梅对她很好,每天变着法子做好吃的给她吃,家里什么活都不让她干,马一铭说,他妈从来没有对人如此好过。要不是江薇的精神出问题,故事还会往庸俗喜剧的路子上发展,那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可问题还是出现了,江薇当初让他们保证不要孩子应该是正确的,因为最了解江薇的,还是她自己。第一次堕胎后,江薇就总是在深夜里感觉到有个婴儿在窗外的马路上啼哭。她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个血糊糊的婴儿从马路上爬过来,爬进小区,爬进楼门。他无法打开电梯,就一点一点地沿着楼梯爬上来,一直爬到她家门口,他经过的地方,是一条血路。江薇一个人蜷缩在床角,睁大惊恐的眼睛,浑身瑟瑟发抖,冷汗淋漓,她仿佛看到那血糊糊的婴儿就在家门口,伸出小手,使劲地抓挠着门的底部,嘴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好像在说:“妈妈,开门,你不能这样抛弃我;妈妈,快开门,抱我进去,我好冷;妈妈,你不能这样狠心,我连你的奶都没有吸一口,就将我抛弃!妈妈,我饿,我饿——”那毛骨悚然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回响,江薇在恐惧中一直到天明。那样可怕的日子折磨着江薇,她以为过去了,结婚以后,她也没有再如此恐惧过。岂料,就在再次怀孕后不久的一个深夜,她又感觉到了那死去婴儿的存在。是的,他血糊糊的像只小猫般的身体又在马路上爬行,在寻找着江薇的新家。他十分的机敏,可以闻到母亲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一路追寻过来。他爬上了楼,楼梯上留下斑斑的血迹。他来到了家门口,用手抓挠着门,发出尖厉的声音,他在喊:“妈妈,快开门,我冷死了,我要回到你肚子里去,我冷——”江薇猛地坐起来,蜷缩着身体,感觉自己就是汪洋之中的一条小舢板,将要被狂风恶浪撕碎。她受不了了,死命地尖叫起来。沉睡的马一铭被江薇的尖叫吵醒,他坐起来,打开了灯,看到江薇惊恐的样子,他的心提了起来:“小薇,你这是怎么了?”江薇刚刚从噩梦中醒来,喘着气说:“没什么,没什么。”天亮后,江薇来到门外,没有发现门的底部有被抓过的痕迹,又跑到楼梯那边,也没有见到血迹,她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些。
从那以后,她就会经常产生这样的想法。更有甚者,她竟然可以听到肚子里婴儿说话的声音。那是怀孕七个月后的事情。那天午后,吃完饭,她回到了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她打开邮箱,正要给一个客户回个邮件,肚子突然动了起来。到这个月份,胎儿在肚子里拳打脚踢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刚开始,她没有在意,只是摸了摸肚子,轻声地说:“宝贝,乖——”她刚刚敲出一行字,就听到了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妈妈,妈妈,我怕,我怕——”办公室里难道有小女孩?她站起来,看了看,办公室里同事们都在工作,没有见到小女孩子。紧接着,她又听到了小女孩惊恐的声音:“妈妈,妈妈,救救我,救救我——”江薇站在那里,左顾右盼,是谁在呼救?她觉得不可思议,问旁边的一个同事:“秋琳,你听到有小女孩呼救的声音吗?”秋琳笑了笑说:“没有呀,这么安静,哪里有什么小女孩呼救的声音?江薇,你最近神色不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另外一个女同事说:“我也没有听到什么呼救声,江薇,你是不是幻听了?”江薇没有回答她们,慢慢地坐了下来,脸一阵红一阵白。怀孕后,她变得孤僻了,一般情况下,极少和同事们搭话,我行我素,独来独往,同事们都说她变了。江薇坐下来后,又听到了小女孩的声音:“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理我,快救我,快救我,我要被他掐死了。”江薇低头看了看肚子,胎儿在里面动来动去,她突然意识到,是肚子里的胎儿在和她说话。她不能在办公室里和胎儿对话,索性邮件也不写了,赶紧躲到了卫生间里。她坐在马桶盖上,双手抚摸着隆起的肚子,低着头说:“宝贝,是你和妈妈说话吗?”胎儿说:“妈妈,是我,快救我,有个比我还小的人很凶,他掐住我的脖子,他要掐死我——”江薇的眼睛变得血红,她想到了前面怀的胎儿,他什么时候进入自己的肚子里了,他是来报复自己的吗?江薇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什么时候钻回肚子里去了?江薇突然歇斯底里地用手拍着肚子,低声喊道:“快走开,快走开,别伤害你妹妹——”肚子里好像有两个声音在叫喊。一个男孩的声音:“妈妈,你偏心,你为什么要她不要我,我就是要掐死她,我恨她——”另外一个女孩的声音:“妈妈,救救我,我怕,我怕——”江薇用力地拍打着肚子,越来越大声地喊叫:“滚,滚,给我滚出去——”恰巧有个女同事也来上厕所,听到她的声音后,问道:“江薇,你怎么了?”听到同事的声音后,江薇像从梦中醒来,连声说:“没事,没事——”
恐惧一直萦绕在江薇的脑海里,那个血糊糊的婴儿挥之不去,无处不在,困扰着她,一直到生下孩子。那是多么痛苦不堪的历程,没有人可以分担的,也没有人可以理解,她也不愿意把心中的那些事情对任何人言说,包括丈夫,因为他根本就理解不了。江薇以为孩子生下来就好了,也许很多东西都会改变。事实上,并非如此。生孩子前,蒋小梅就准备好了钱,为她在妇幼保健院订了一间单间的产房,就像宾馆一样的房间,还有陪床。当然,费用要比普通产房贵很多,蒋小梅在这个方面,还是很舍得花钱的,平常马一铭要想从她那里要点钱出来买什么东西,比登天还难。孩子生下来的第三天,她又看到了那个血糊糊的婴儿。那个晚上,孩子放在旁边的婴儿床上,江薇瞪着眼睛,看着白色的天花板,马一铭在沙发床上睡着了,他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睡得很好。到了半夜时分,江薇感觉到了不妙,她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像是拖把在地上拖地的声音,那声音由远而近,到门口时,声音停止了。江薇十分警惕,不会有人在这样的深夜里拖地板的。她的目光死死地盯住门,心狂蹦乱跳。她想叫醒马一铭,可是叫了两声,马一铭睡得死猪一般,根本就叫不醒。江薇紧张到了极点,看了看婴儿床上的女儿,心里异常恐惧,她担心女儿会有危险。门轻轻地开了,江薇没有见到人,紧接着,又听到了拖把轻轻拖过地板的声音,她的目光落到地上,她分明看到了那血糊糊的婴儿。地上血糊糊的婴儿朝她冷笑,然后朝婴儿床爬了过去。江薇眼泪流了下来,浑身颤抖,不知所措。那血婴像只小猫一样,爬上了婴儿床,看着江薇,他的脸上全是血和黏液的混合物,一点点地往下流,他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哭。他微微地张了张嘴,轻轻地嘀咕了声:“妈——妈——”此时的江薇心如刀绞,她讷讷地说:“你走开,妈妈求你了,别,别伤害你妹妹——”血婴嘀咕道:“你狠心,妈妈,你不能这样的,我要带妹妹走。”说着,他伸出血糊糊的手,放在了女婴的脖子上,使劲地掐了下去。女婴哇哇大哭起来。江薇不顾一切地翻下了床,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抱过女儿,另一只手去抓血婴,血婴身体滑腻腻的,怎么也抓不住。江薇大声地喊叫:“滚,滚,滚——”马一铭醒来,说:“怎么了,怎么了?”不一会儿,值班的护士也来了。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只看见江薇眼泪汪汪,情绪激动地抱着幼小的女儿。江薇的人生噩梦真正开始了……
想到江薇,朱阿牛的确为她担心。
分享会结束后,朱阿牛和张澜去吃了顿晚饭。朱阿牛想让张澜给自己找个事情做,待在家里,书也写不出来,完全是等死的状态,这种状态很要命,这样下去很不好。张澜答应了他,说等他消息。如果从表面上看,张澜根本就不可能是抑郁症病人,看上去干净利索的,精神也不错。吃饭时,张澜也说,他最近不太好,冬天来了,容易犯病。是呀,任何一个寒冬,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种考验,如何度过这个寒冬,是他们面临的重大问题。吃完饭,他们分开了。朱阿牛默默地回家,雨还在飘落,天冷得出奇,他想,应该下雪了吧。朱阿牛期待一场大雪,将尘世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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