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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第一次轧人（第1页）

凌晨五点多，天空麻麻亮，廖星闪烁，天边逐渐泛青泛亮；山岭如巨兽静卧，草木亦静默，山下房屋树木间轻雾缭绕，迷人如画，一列行包快运飞驰在山岭间。

卿宝坐在司机室，聚精会神地开车。他有点儿困，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列车穿过蒿子沟拐过一个弯道，突然看见一个中年男人从铁路右侧小路边的一块儿大石头上跑过来，就趴在钢轨上。罗师傅大声喊：“停车！停车！”卿宝立即把闸把推到紧急制动位，列车“叽叽哇哇”地停住了，一个个车轮碾压过那个中年男人的躯体。卿宝坐在椅子上半天回不过神来，罗师傅说：“害怕了？你坐这儿，我去。”卿宝忙说：“我去，我去，还能让师傅去？”说着就拿上对讲机手灯，罗师傅说：“拿上手机就行了，对讲机丢了赔不起，一定得把尸体拉出来！”“拉出来放哪儿？”“放路边儿。”“知道了。”罗师傅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旧工作服说：“把衬衣脱了换上这，戴上手套。”卿宝把手机装进手机包里，穿上工作服，戴上帆布手套，一手拿手灯就下车往后跑去，他跑着看着，越跑越慢，他心里其实是有点儿怯的。

上班这几年这是头一回碰上轧人，以前都是听别人说，多数人都说：“害怕啥？两眼一闭，捏住鼻子，走到跟前，伸手一抓就拉出来了！”有人就问：“那要是没撞死，突然抓住你咋办？”“他抓我？我打——他！他还能站起来？”“那他要是站起来了咋办？”“咋办？凉——拌！”“哈哈哈……”

听别人开玩笑觉得没啥，突然降临自己眼前时，才会觉得这种事儿还是有点儿瘆人，有点晦气。他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心里骂着：真倒霉！大清早儿就碰到这种事儿！真倒霉！

车停住那会儿他其实是不想下去的，他那会儿脑子里有点儿懵，都不知道该咋办了。师傅说要去，他才反应过来，咋能让师傅去呢？自己又不是刚上班刚干副司机，还能不敢去？不敢去也得去！硬着头皮也得去！

大概走到列车中部，就闻到一股特别熏人特别难闻的腥味，恶心得他直想吐。他连忙脱下手套捏住鼻子慢慢往前走，按亮手灯照车辆底部，看见管路部件上有很多猩红的血点儿，却不见尸体，就继续往后走，又走了一会儿，猛然看见道砟上有两条血糊糊的人腿，吓得他赶紧儿闭上眼睛，大着胆子睁开眼，又看见前面道心一片血肉，半截儿血淋淋的尸体和头，他又闭上眼睛，蹲下来，想吐又吐不出来。静静心，提着胆儿，心里说着“活人不怕死人！活人不怕死人！”睁开眼，走到跟前闭上双眼，一手继续捏紧鼻子，伸出另一只手，感觉抓住脚了，一使劲儿就拉下来了；再伸出手摸，感觉抓住另一只脚了，一使劲儿就拉下来。再慢慢睁开眼看看道心，那半截咋办？只能爬进去抓住胳膊才能拉出来，要不然咋办？师傅说一定得拉出来的，规定也是这样的，不拉出来让后面车看见了又停车了是要追究他的责任哩。这时手机响了是师傅打来的，罗师傅问他：“到哪儿了？”他说：“看见尸体了。”罗师傅说：“赶紧拉出来，不敢耽误时间，车站催哩！”他说：“好，知道了。”就装好手机，蹲下来，戴好手套，拿着手灯，双眼一闭，慢慢爬进去。“咚”一声，头被碰了一下，疼得他睁开眼，看见血肉模糊的上半截儿，不禁又闭上眼；定定神，睁开眼就伸手抓住一只胳膊，把手灯放在轨枕上，另一手按在轨枕上，闭上眼，慢慢往后退着拉着，抓住钢轨，使劲拉，“咚”一声头又碰在车底，疼得他直咧嘴，手就松了，想摸摸头又不想摸，一狠心再抓住那胳膊，另一只手按在外侧轨枕上，终于退出车辆底部，蹲下，再一使劲儿，终于拉出来，顺着道砟斜坡，拉到铁路边，累得他呼呼直喘气儿；看见手灯还在车下亮着，就又爬进去取出来，就往回走。

跑着回去，跑到车下，累得他两腿酸软、胳膊无力，抓住手把杆，脚踩住脚蹬竟然又滑下来，喘喘气儿；罗师傅要拉他，他摇摇头，一使劲儿终于上去了，罗师傅说：“关门！”“嘭”一声卿宝使劲儿关上门，列车已经启动，继续奔驰。

罗师傅看着前面说：“好好洗洗手，肥皂在那儿。”卿宝看看两手，黑乎乎、红乎乎的，手灯上也是，身上也是一片黑、一片红，就拿旧棉丝把手擦干净，把手灯擦干净，再把手洗洗，洗了三遍，脱下工作服，换上自己的衬衣，看看裤子也脏了就说：“这裤子不要了，回去扔了！”罗师傅说：“扔了！把那工作服也扔了！”卿宝就把那件工作服用力扔出窗外。卿宝靠在椅子上坐下，长出一口气。罗师傅笑呵呵地问他：“头一回吧？”卿宝说：“头——一回，真倒——霉！”“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了！”“忘不了——了！晚上要做噩梦哩！”“不会吧？胆儿恁小？”“喔，就是。”“回去买挂鞭儿响响，去去邪——气！”“对，买！回去得先洗个澡，好好泡——泡！”“‘嘿嘿嘿’，‘小白脸儿’这回可是受苦——了！”“呵呵，下了一回地狱！”“地狱？有恁严重？”“有——么！”“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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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宝思索着问：“师傅，你说——好好的一个人——他看起来也就是四十多，为啥不想活了要自杀？”“咋说呢？生不如死、万念俱灰——！”“那也不能死——啊！死了就啥——都结束了，啥都没——了！”“你是没到那一步哩，呵呵，你肯定不会到那一步哩。”“哦，这回去是不是要把咱俩挂调查落实上？”“喔，少——不了的！还要扣钱哩！”“这明显是自杀嘛，人家要自杀，又是刚拐过弯儿，看见已经晚了。”“有没有责任，都得分析，都得扣——钱！”“扣多少？”“三十吧，现在不知道涨价没？”“该死的家伙，你要死就去跳楼、跳崖、跳河、喝老鼠药都行，悄悄地别让人看见嘛，为啥偏偏要卧轨？为啥还要连累我们？麻烦我们？你知道不知道给我们制造多少麻烦？回去还要挂调查落实，开分析会，还要扣我们钱？你就恁喜欢让人看见、恁喜欢‘展现’自己？死了就死了，死到偏僻处别让人看见嘛，为啥还要吓吓人、恶心恶心人？真——是的！……真——倒霉！”罗师傅笑笑说：“没——办法！认——了吧！咱这是轧死的，要是撞死了，撞得一块儿一块儿的，那才——难弄哩！”“哦——就——是！”

回来罗师傅写好报告交给退勤值班员，退勤值班员说：“明天又‘上吊（调）啦！’”罗师傅笑道：“歇两天也行！”二人就去洗澡，卿宝在热水池里泡了二十分钟，出来又打了三遍香皂、洗发水，仔仔细细地洗好，罗师傅笑道：“别把皮也洗掉了！”

出来去段门口吃过早餐回家。卿宝回到家就把衬衣脱下来泡盆里，把裤子脱掉用塑料袋装好，扔到楼下垃圾桶里，再看看衬衣，也想扔了算了，又想起是今年新买的，有点儿舍不得就又泡在盆里。忙活儿一阵子，坐在沙发上又开始发呆，又想起那个人跑过来趴在钢轨上的情景，又想起那血肉模糊的场面……不禁又想，一个人那么坚决地去自杀，必定是思前想后才做出这种决定的，他究竟有什么事想不开、想不通就不想活了？他究竟是为了什么非得要死呢？死亡是多么恐怖啊！为什么要死呢？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其实是微不足道的、非常渺小的……死了又能改变什么？顶多是得到亲人、朋友的眼泪；死亡是痛苦的，那么活着又有多少快乐呢？假如没有快乐，人活着又有多少意义？一个人要去死，肯定是长期没有一点儿快乐、没有一点儿希望、生不如死了、死了就是解脱了……胡乱想着，他摇摇头，放他的吉他教学碟片，拿起吉他，“嘭嘭嘭”，跟着弹刚学会的一支曲子，很快就进入音乐的乐趣之中。

巧玲下班回到家，卿宝仍在弹吉他。巧玲笑着说：“我老公真是入迷了！”卿宝停住手点一下头，巧玲问：“你啥时候回来？”“九点多。”“一回来就练？”“喔。”“累不累？”“不累，哦——累——了！”卿宝放下吉他，站起来，双臂上举，伸了个懒腰，走到巧玲跟前轻轻抱住她，巧玲任他抱着，闭上双眼，一阵亲吻……巧玲挣脱他，“哎呀”一声嗔道：“咬疼了！”卿宝笑道：“痛并快乐着。”巧玲举拳在他胸上打一下说：“做饭吧？”就走进厨房，卿宝也走进来，巧玲说：“没菜了，你回来也不买点儿菜？”“忘了。”“那吃啥？”“去外边吃吧。”“吃啥？”“你想吃啥？”“上次吃过那边那家拉面还可以。”“行。”二人就出门。

卿宝下着楼梯说：“我今天拉了一个死——人！”“啥——？”在他前面的巧玲吓了一跳，扭头看他时却一脚踩在台阶边滑了一下就失去平衡，闪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卿宝连忙弯腰跨步拉住她，扶住她，她才不至于倒下，脚崴了一下，“哎哟”一声靠在卿宝身上，卿宝弓着腿一只脚上跨一步，歪了一下，幸好没倒下。卿宝问巧玲：“疼不疼？”巧玲咧着嘴说：“疼呀——疼！”卿宝要揉揉，巧玲不让揉说：“现在不能摸，越摸越肿。”卿宝说：“这真——是的！没想到把你吓成那——样！这咋办？我搀着你下。”“不行，背——着！谁——让你吓我！”“中，背你，就当作是又结一次婚！”卿宝就半蹲弯腰，巧玲趴在他背上嘻嘻笑着说：“不是又结一次，是重温——一次！”卿宝背着她下楼，刚下两层半，听见下面有说话声传上来，巧玲就不好意思了，要下来让卿宝搀着，说：“别把我老公累坏——了！”卿宝喘着气说：“我媳妇儿真是个贴心人——！”巧玲下来让他搀着，问：“唉，你还没有说是咋回事儿哩。”卿宝就说：“我今天跑车撞死一个人，卧轨自杀的，轧死了。”“哦——你这样说不就不吓人了？为啥要那样说呢？故意吓人，罪加一等！”“我是想逗你哩，谁知道把你吓成那！”“不过，这也让我回忆一下，有失有得。”“感觉很美——吧？”“那当——然了！”“那就再让你感觉一下？”“中——么！”楼下的人回家关上门，卿宝又背着巧玲下楼。巧玲问：“你们撞死人了，还得拉出来？”“必——须的！”“为啥？”“不拉出来，后面车过来看见了要停车，调度就不愿意了。”“那你去拉了？害怕不害怕？”“害——怕么，血红红一片——！”巧玲打断他：“你别说了，再说我就吃不下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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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到楼下，卿宝扶她先坐上车，自己才跨上车骑着带她去吃拉面。吃过饭到诊所买瓶红花油，回到家给她抹上，看了一会儿电视，巧玲该上班了，卿宝就送她去。送到她单位，又扶着她走进去坐下才出来骑车回家，回到家就上床睡觉。睡醒时，巧玲该下班了，就去接她。回来时买两样菜，巧玲躺在沙发上，卿宝做饭炒菜，吃过饭又洗碗刷锅。忙活儿完也不出去转了，又练吉他，巧玲躺在沙发上听他练。

第二天早上，运转室就有人通知他去车间二楼开分析会。他就去车间，罗师傅说：“咱就说刚拐过弯看见的，一看见就撩非常，你说去后边时拿着对讲机，说那个人被挂住了，不好拉，天黑看不清，多找些客观原因，我怕人家说咱停车时间太长。”卿宝点点头说：“我说我是第一次拉死人，没有经验，害怕。”“不能说害怕。”“喔，那就不说。”“咱这应该没啥，他们也不会太刁难，只是走个形式，我问过姜工了，没事儿。”“嗯。”“你不要说太多，问你啥说啥，别的不要说，说多了就让他们‘咬’住了，我给他们说。”二人商量好就去车队，刘书记和何队长也说了几句，就带他俩去车间二楼会议室。安全副主任金主任、姜工、质教副主任梁主任先后走进来，分析会开始。金主任先说：“罗司机长，你先说说经过。”罗师傅就说了经过，说完又说：“那时候天刚亮，刚拐过弯儿，那个人估计就住在铁路边儿，故意选在那儿，就是让人来不及停车，非要自杀，非要死，要是在直线，咱们老远就看见了，早儿早儿停住车，要不就是撞住了没撞死，那才难受——哩！”几个人就“嘿嘿”笑了。金主任又问卿宝：“你考上司机了吧？”卿宝说：“喔。”“当时是你在干还是你师傅？”卿宝说：“是我在干。”“你一看见就撩非常了？”“喔，一看见就撩非常。”梁主任问：“你看见那人时距离多少米？”卿宝说：“我也说不准，反正很近，来不及了。”罗师傅说：“大概不到一百米，肯定能压上。”金主任问卿宝：“你去后面都拿啥？”“对讲机、手机。”梁主任摆着官腔问：“还拿啥？”“没了。”“为啥不拿信号旗或者信号灯，还有火炬响墩、备用钩舌？”卿宝问：“拿那干啥？”“干啥？”梁主任瞪着他说：“这都是非正常停车后向后检查必——须拿的！万一妨碍邻线了咋办？万一断钩了咋办？”罗师傅说：“就是轧个人，咋能妨碍邻线？咋能断钩？”“一般情况不会，二——般呢？万——一呢？我们经常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罗师傅气得干瞪眼，想说啥，队长在下面踢踢他，他就没说。姜工问卿宝：“你跑到后面拉人都看见啥？把情况说说。”卿宝说：“我看见血肉模糊一片，两截儿，那人被压成两截儿了，我先把两条腿拉下来，再钻到车底下，车底下黑，得拿灯照着，找到胳膊，不好拉，挂住了，不好拉，碰头了……”卿宝回忆着说着，昨天早上的情景又出现在他眼前，他又陷入恐惧慌乱之中……说的几个领导没忍住笑就“呵呵”笑了两声，姜工打断他说：“你是第一次拉死人吧？”“喔。”姜工说：“处理时间有点儿长，调度不愿意。”金主任说：“这事儿本来跟咱没关系，但是处理时间太长，影响后面客车调度就不愿意。”罗师傅说：“这事儿不复杂，就是拉死人不好拉。”金主任说：“好啦，不说了，自杀属于非责任，但是得总结教训，以后遇到非正常停车，尽量快速处理，不能耽误时间太长。”刘书记说：“以后一定要总结教训，对年轻伙计多教育，提高非正常停车处理能力。”

分析会结束下楼后，卿宝问罗师傅：“我听着是不是怨咱？要多扣钱？”罗师傅说：“扣啥扣？我找他们！没事儿，他们只是说说，不会多扣钱！”“你看那个梁主任问的，简直是故——意刁难人哩！”“要不都说那家伙是‘孬蛋’？孬——着哩！不过这事儿归安全口管，他应该只是问问，不会扣钱，明天我去问问。”

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卿宝一个人发呆时，脑海里经常会出现那血肉模糊的一片来，有时候睡觉也会梦到，把他吓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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