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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晚间,陈林守岁,陈曼先去睡了。陈林关机两天,终于忍不住打开,屏幕亮起来,手机接连不断地震动,在茶几上发出“嗡嗡”的响动,陈林点开看,出了很多未接电话的提示短信,还有谭季明发来的,起先是问他发生了什么,像是还以为他在为礼物的事情生气,于是道了歉,后来见他仍旧没有回复,逐渐暴躁起来,语气也变得很差,说些有的没的,抨击他无聊又爱耍性子,两个人早已没话讲,见他仍不回复,中间也隔了许久不发消息,大约是在赌气。但到了这天下午,又软了口气,不断问他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分手,又说不想分手,到了傍晚已开始担心他的处境,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要陈林给他电话,或者他们视讯。陈林一条条短信看过去,询问有、咒骂有、哀求有,气急败坏的、楚楚可怜的、暴跳如雷的都有,他看了很久,终于拿起电话来拨过去,谭季明的声音很快从手机里蹿出来,叫他:“陈林!”陈林“嗯”了一声。谭季明问:“你怎么了?你究竟怎么回事?我给你打电话也没人接、发短信也不回,你吓死我了。”陈林不知说些什么,只好搪塞着说:“没有,我心情不太好。”谭季明问:“你没事吧?”陈林说:“没有。”他的语气并不很冷淡,尽管他竭力想要装作冷淡的样子。谭季明听出来,柔声道:“那你休息吧,新年快乐。”陈林低声道:“新年快乐。”谭季明又说:“陈林,我好爱你,你不要再提分手了,好不好?”陈林一时无话,谭季明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在他的耳边震荡。电视的声音并不大,陈林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像是求着他似的。陈林感到左右为难,他也是爱他的,但又好像过不去自己这一关。他胡乱应承着,只说:“我们回去说吧,我妈妈在睡觉了。”谭季明应了两声,又哄了他两句,这才挂了电话。陈林将手机放下,坐在沙发上,一时之间都不知说些什么好。夜里有点凉,他脱了外裤,准备回房间去拿被子出来,这么打算着,他打开灯,转过身来,却愣在原地。
陈曼手里端着杯水,正站在客厅门口看着他,一脸错愕。
陈林站在原地,见陈曼走近了,伸手夺了他手上的手机,打开通讯记录,就着第一个电话回拨了回去,谭季明很快接起来,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回荡着,像一圈涟漪泛开,他说:“怎么了,陈林?”陈曼按下红色的关机键。大年夜里,有人在室外放礼花,那些炮仗轰隆隆响着,发出尖细的声音冲上天去,又在头顶瞬间炸裂开来,一下又一下,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来,透过玻璃照在这对母子的脸上,像一出闹剧的高潮。
陈曼铁着脸,并不作声,直到陈林伸出手去,想要将手机拿回来,她终于一扬手,一巴掌摔在陈林脸上,她拿着手机,那么硬,将陈林的颧骨都打肿了。陈林没说话,但陈曼已哭起来,她两手攥成拳头,扑到陈林身上不停击打他的胸膛,她的力气是那样大,将陈林打的踉踉跄跄、胸口钝痛,脸上挨了数下,耳边嗡嗡作响,陈曼的力气越来越大、速度却越来越慢,最终歪倒身子扑在地上,脸挨着沙发的扶手,呜咽着哭了起来。陈林心中一片茫然,他蹲下身去,推了推陈曼的肩膀,低声说:“妈……”陈曼并不理他,哭得撕心裂肺,像一只嚎叫的杜鹃。陈林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四周黑茫茫的,他连陈曼的脸都看得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陈曼终于停止了抽泣,她抹了把脸,将陈林从地上拽过来,粗暴又狠厉,她问他:“你喜欢男的?”陈林点点头。陈曼说:“和他断了。”陈林并不懂得迂回,仍旧火上浇油,只说:“没有他,我也喜欢男的。”陈曼扬手就是一巴掌。陈林被打的耳边嗡鸣,几乎听不见声音,却嘴硬着,说道:“这是事实。我没有骗过你,我也不想骗你。”陈曼又给了他一下。陈林半边脸都被打肿了,却抬起头来,看着陈曼。他见她盯着他,眼睛还是红的,这感觉很可怕,但陈林心中突然有种难言的快活。他们压抑了这么多年,其实这个家庭里没有一个人是完好的,偏偏一直要装成若无其事,父母是这样,做儿子的也是如此,像是不说、不看、不听,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和事就都像是不存在似的,只活在想象之中、活在虚无的记忆深处。陈林已受够了。他看着陈曼,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可怕的破坏欲,这感觉促使他狠狠盯着陈曼,像盯着自己的仇人、像盯着自己的亲人,他说:“没办法,谁让我没爸,没人教我怎么想女人。”陈曼的脸上露出一丝裂痕来,她错愕、震惊并且很快的,一股怒火燃起了,她揪着陈林的领子,将他扯到门厅里、推搡在门上,她大吼着叫“滚出去”,一声又一声,高亢尖锐,对门的人似乎听到动静,全跑出来,一个个拍陈家的门,喊着“小陈你干什么呢?别打孩子!”隔着门,声音模糊不清。
陈林最终被陈曼留在门口。陈林看着她走回卧室去的背影,恶毒的想,他懦弱的母亲,到头来也不敢将他真正推出门外。他坐在黑暗之中,突然哭了起来。
年初一一早,陈林从房里出来,见到陈曼做了满桌的菜,他以为是和好的前兆,于是便坐过去。他们对坐在圆桌的两端,像割着一个星球一样遥远。陈林还未拿起筷子,陈曼却先说了话,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昨晚那个崩溃着哭泣的人并不是她一样。她说:“你答应我,以后不找男的,咱们俩就吃饭,昨晚上我忘了。你要是非得喜欢男的,我当没养你二十年,你走吧。”陈林看着她,她的容貌像一夜老了许多,憔悴而可怜。但她仍坐的端正,昂着头的样子一如她对面的自己一样。陈林站起来,他浑身发着抖,分不出是愤怒还是恐惧,他寒着声音问她:“就因为我喜欢男的,你就不要我?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我爸!周建臣!他他妈跟别人连孩子都生了,你和他睡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为什么你连他都能原谅,你不要我!”
陈曼看着他,她的眼泪像是在一夜之间流干了,那一刻她的脸上只有痛苦,但她仍说:“我没有原谅他、我不会原谅他。但我可以原谅你。”陈林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得她的话滑稽又可笑,但他笑不出来,他的神色就像他的心一样,已经碎了。陈林将筷子放回碗沿上摆好,这一刻过的如此之快,陈林甚至来不及体会这种痛苦就已抬起头来,他看着陈曼,轻声说:“我没有错。你放心,我会走的。但是我告诉你,不是你不要我,是我不要你。”
他很快收好几件衣服和证件,胡乱套了羽绒服,便抓起行李从房间走出来。陈曼站在门口看他,陈林将视线移开,用肩膀撞开她,推门走了出去。门外冰天雪地,新年的第一轮太阳升起,千家万户正在沉睡,陈林就着残存的夜色走上大街,拎着行李箱在寒冷的冬天疾步向前,他走了不知多远,终于在一块冰上滑倒,摔倒的瞬间膝盖磕着地,那么得痛,他却来不及呼喊便流下泪来。
再开学的一周前,他在谭季明的房子里再见到了他。过年那一晚发生的事情陈林对谁都没有说,一整个假期他躲在谭季明的家里,日日读书,甚至写了两篇论文拿给教授。一个教授问他是否愿意保研,愿意带他做研究生,他欣然应允。后来回学校再申请宿舍,却发现室友已经将他的空床位当作摆书的地方,屋里五个人只有两个他叫得上名字,大家见他回去,都有些诧异。陈林站在宿舍门口,提着水果说:“我提前回来,看这儿亮灯,给大家送点吃的。”男生们欢呼雀跃,陈林走出宿舍楼去,一时间天大地大,他却只能回谭季明家里。
但这些谭季明都不知道,他只走上前去抱住陈林,胡乱亲了亲他的脸庞,又说:“我很想你。”说完,又从包里掏出几个包好的盒子,推到陈林面前,说:“我在外面玩,看见这个也适合你、那个也适合你,就给你买回来了。你可不能不收,这些我可没法用。”陈林一个个拆开,有围巾、手套,还有钢笔。他不懂价格,只觉得样子很漂亮。谭季明问他:“你喜欢吗?”陈林看着他,轻轻点点头。谭季明扑上去抱住他,又问:“你是原谅我了吗?”陈林低低“嗯”了一声。他的耳朵贴在谭季明怀里,烫的发红。不是为了欣喜,而是羞愧。他在那一刻是那么的恨自己,恨自己的卑微和低贱。他该拒绝这些的,但他已经没有了拒绝的底气。这自卑如蛆附骨,将永远不能离他而去。
那一晚他睡得很熟,谭季明和他做爱了,他们在浴缸里做了一次,在床上又来了两次,陈林很累了,但谭季明仍抱着他,火热的性器顶在他腰间,接着插进他的身体里。那感觉这样热,灼烧着陈林,将他的理智都烧毁了。他尖叫、崩溃、哭泣又求饶,直到两个人一起发泄了。在梦里,陈林被吊起双臂架在火上烤。四周围的火焰是那样多,从他的脚底一路向前,遮天蔽日。他睁开眼,只能看见眼前一片猩红火舌,犹如一张咧开的嘴,冲他绽出一张笑脸来。
陡然间天旋地转,陈林身下失重,蓦然坠落下去——
他醒了。
可他却见到了陈曼。
陈曼正坐在他面前。她看起来和当年差不多的模样,只不过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正坐在桌边看电视新闻,似乎是怕吵到他,声音开得很小,灯也只开了一盏,并不亮顶灯,屋里有些昏暗,电视的光一闪一闪照在陈曼脸上。她坐在侧面的沙发上,手边堆了许多衣物,正一件件叠起来,一面叠一面时不时看着电视,像是新闻里真的有什么吸引她似的。
陈林揉揉眼睛,从沙发上坐起来,他看见自己身上穿着冬季的长裤,身上一件黑色高领毛衣,紧紧裹着他的喉结和挺起的胸膛,那是十几岁时候的他绝不会有的宽阔肩膀。陈林终于意识到,刚才不过是一场梦境,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的过去又涌进他的脑子里,叫他突然想了起来罢了。
陈林低声喊了一句:“妈……”陈曼抬起头来。他见她正叠着一件缎面紫色收腰衬衫,那件衣服腰身很细,倒是很考验人的曲线。但陈曼穿上应当是好看的,尽管过了许多年,但她依旧苗条,若是精心打扮,该是美丽的——而白天陈林和姜玄都已见证了这一点。此刻的陈曼,眼角有些细纹,在光下显得有点深,阴影留在细纹的沟壑之中,像一道道干涸的水渠,她的鼻尖上沁着一点点的粉红,也或许是刚从外头回来的缘故,那点粉红点缀在面部的中央,像寿桃心尖上的一抹生机,映衬得她的两片嘴唇都晶莹了许多。那上面仍是有些岁月的纹路镌刻在皮肉之间,但仍像番茄皮肉似的泛出点藏红色来,远看上去像一瓣罂粟刚刚开了苞。此刻她回了家来,换了居家的宽肩纽扣系领运动衫,又穿条格纹半身裙,侧着腿坐在沙发上,显得娴静文雅,若是只看身段,说是三十几岁也是可信的。陈林越看她,便越发觉她仍是有些风韵的,这和他记忆深处那个高烧躺在床上,嘴唇和脸色都泛着白的母亲有着莫大的区别,像是时隔了许多个冰凉寒冷的冬天,一株花在久违的晚春终于绽放了。
而她的绽放应当是与他无关的。陈林这样想着,伸手拨了拨头发,接着从沙发边上挂着的外套里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根夹在嘴里,拿着打火机点上。火光摇曳之中陈曼的脸孔在他的眼前扭曲了,北方的夜是如此的深沉,几乎叫陈曼的身影都扭曲成了一条细细的虚线,被揉进灯光照不到的墨蓝夜色之中。陈林感到自己的眼睛像是和心脏剥离开来了,尽管此刻他的心仍旧剧烈地跳动着,但他的眼睛是这样的清明,浮在半空之中,俯瞰着自己的躯体。他叼着烟,吐了一口出来,又抬起头来看着陈曼,低声问她:“周建臣呢?他没送你回来?”
陈曼愣了一下,接着抬头看向他。她的眼中一点错愕都无,陈林想,果真和自己猜的一样,她连掩饰都不屑,自己的态度又如何,或许在她心中,自己和父亲比起来,永远是个残次品。陈林冷笑一声,从桌上扔了个橘子给陈曼,陈曼接在手里,陈林吸了口烟,又问:“你们俩又好上了是吧?多大点事儿啊,还不跟我说。怎么着,你现在又原谅他了?”说着他嗤笑一声,将烟灰掸在茶几上,留下一道黑色的印。
陈曼将衣物放在一边,抬起手来剥桔子。她剥桔子总是绕着弯,从一个头开始,便要修盘山道似的一圈一圈剥下来。她一面动着手一面说:“我没有原谅他,只是他说也许可以考虑重新开始,我也在想,是不是可以再试一试。本来想着,如果我们复合了,就告诉你,但你居然发现了。”陈林觉得她简直是可笑,她都已经让他回来了,难道还能再拒绝他吗?这简直是故作的矜持、婊子的推拒。
陈林将烟头按在桌面上,烧出个坑来,但他们都没理会,因为陈林正盯着陈曼的脸,他想自己的眼睛里一定充斥着不屑和鄙夷,像被碾碎的花瓣,流出暗蓝色的粘腻汁液来。他盯着陈曼,直到她将手里的橘子剥开,又掰开一半,递给陈林,说:“吃点水果。”
她的语气是多么平静!那么自然、那么冷淡。陈林一把拍开她的手,他站起身来、向前一步,他捏着陈曼的手腕,俯下身去,他的嘴唇颤抖着,声音却拔高了,他问她:“你为什么让他回来?他能抛弃你一次,就能抛弃你第二次,你懂不懂?你以为他来找你,你就高高在上了,我告诉你,在他心里,你接受他,你就是贱的。”
陈曼把手抽出来,一把扇在陈林脸上。陈林推开她,转身向门外走去,陈曼在他身后喊他:“陈林,你回来!”陈林穿上鞋子、套上外套,陈曼已追到门口,抓着他的手臂。陈林转过身去,他看着陈曼的眼睛,恶毒的说:“我和周建臣,你只能选一个。我走了就不会回来,你很清楚,是不是?你选。”陈曼拉着他,眼里噙着泪水,她的脸颊颤抖着,像有无尽的痛苦。但陈林已无法再等了,他轻轻推开陈曼的手,低声说:“你光是拉着我,这可不算答案。妈,你能原谅他,我不能。我也不能原谅你了。”说着,他转身打开门。
门外的寒风扑在他脸上,他看到姜玄站在门口,脚边还放着一箱水果。他们面面相觑,陈林推开姜玄的肩膀,走出门去。他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但他并没有停下,直到那个人抓住了他的手。陈林转过身去——
姜玄跑得气喘吁吁,拉着他的手说:“你去哪?我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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